狱中岁月
裴璐
二号犯人
北方的11月已是寒气逼人了,尤其是在郊区空旷山坡上的监狱。那嗖嗖的北风在窗缝里呼啸着,傅华除了被捕时蒙在头上的一床棉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夜里就靠这床被在地上铺一半盖一半。
几天后,牢房的小铁门打开了,管理员扔进一条被子和一个包裹,喊着:“二号,这是你家人送来的东西。”包裹里是盥洗用具,还有换洗的几件内衣裤。他心中很高兴,已经好几天没洗脸刷牙了。两手带着手铐,洗脸刷牙、蹲粪坑等感到十分别扭。且上厕所的时间有限制,要两分钟内完成。然后像赶牲口似地跑回房间。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一直是带着手铐。起初实在觉得不方便,时间长了,人的适应能力很强,也就习惯了。
一个星期后,关在同个牢房的一号突然被调走。他临走时向傅华挤了一下眼睛,笑眯眯地出去了。
没有了一号的监督,傅华感觉舒服些。哪知,门上的小拉门刷地拉开,露出一只凶狠的眼睛:“怎么,你吃饭前还闭眼祷告呀?这是监狱,你是犯人,不准祷告,只能老实交待问题!”啪!小门关上了,皮鞋声渐渐远去了。原来是同监的一号向管理员告密立功了。
门外皮鞋声和小拉门的开、关都来得频繁了。“不许伸腿!把腿盘回去!坐直了!”“你在干什么?睁开眼睛!白天不许打盹!”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二号,拿起行李出来!”稀里哗啦铁门开锁的声音,原来是“调号”(调换房间)。新调的监房大些,一屋子十个人。
狱中规矩
这十个犯人中,有一个被指定为组长,负责向“新号”讲解狱规。并监督每个犯人的思想和表现,按时向上级汇报。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单独向上级反应情况。所以,虽然是十个人的集体,但彼此间没有沟通,这是狱规,从早到晚没有一句话。
尿桶放在墙角,每人轮流一天负责在放风时倒尿桶。厕所里有一个长长的小便池,六个大便坑,十个人不能同时大便,要排上号,没排到号的要大便,得跟有号而不想大便的人商量借号,下次还。
心中挂念
这期间,令傅华最担心的:一是他的父母和众肢体的安危;二是他从高中到大学七年来的日记本,里面包括重要的生活记实、思想感情、读经的领受等等,还有一些小插图。从蒙恩得救,蒙召奉献,直到最后被捕那天晚上没写完的当天日记,共有十几本,记录了七年来神恩典的点点滴滴,也包括了胡思乱想的噩梦和美好的憧憬……。在日记里总是写给自己的真我。
后来傅华出狱后才知道,他所牵挂的人们经历了相当的熬炼后,都分配了工作。蒙主保守,站住了见证,为主所用。然而他那七年的日记都在他被捕后查抄拿去,至今没有下落。这是他一大遗憾!笔者只好从“都在主的手中”来安慰我的弟兄傅华了。
饥肠辘辘
傅华的手铐被“照顾”拿掉了。像“解放”了似的舒服。他还对给他开铐的管理员说声:“谢谢”。
狱中的饭是一日两餐,每顿都是一样:三合面窝窝头是主食,一碗咸菜,每人一个木碗喝水。这也是一饭、一菜、一汤,天天如此。
傅华是运动员,从大学的排球校队,打到省排球队的二传手,能吃能跳。现在坐在监狱里,没有活动,一天两餐,饭还没来,早就饿得神魂颠倒,饥肠辘辘了。他饿得祷告不下去,好像天向他闭塞,神向他掩面了。
走廊远处传来送饭的水桶声。终于小门开了,十个犯人轮流去领饭食。最后这个年轻的十号向管理员发出温柔的请求:
“可否给我一个最大的窝窝头?我实在太饿了!”
“行,可不许剩啊!”
“是,谢谢。”他狼吞虎咽地把这个带有发霉味道的窝窝头和带有冰块的老白菜塞了一肚子。又喝了两大碗水,终于把饥饿感压了下去。令他奇怪的是,别的同号都不像他饿狼似的那样吃,只领半个窝窝头就够了。他想:我毕竟是年轻,是运动员嘛!
不准上厕所
终于,痛苦又难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搅动起来,这回不是饥饿感,而是搅得疼痛,越来越紧急了。
“报告,报告!”他捂着肚子跑到牢房门口,朝着上边的小拉门喊。唰的一声,小拉门拉开了:
“干什么?”
“肚子疼,要求去厕所大便。”
“憋着吧!”管理员不耐烦地把小拉门关上了。
“报告管理员,憋不住了!”傅华疼得冒冷汗。但是管理员连小拉门都没有开,只在门外喊了声:“拉裤子上!”
傅华真的实在憋不住了,肚子疼得难忍,心中又失望,“噗通”倒在地上,劈里啪啦真的拉了一裤子。半天爬不起来。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门里的同号都捂着鼻子,用同情的目光示意傅华赶快回到原位吧。他只得忍痛含羞坐在这样的“垫子”上,直等到放风,跑到厕所里,用一分钟的时间草率地处理一下,把里面裤子换掉,回到监房瘫坐在那里。肚子仍在不时地疼痛,但使他抬不起头来的是,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灰意冷,无能又无助。
第二天,他只要了小半个窝窝头。但是昨天的肠胃炎并未痊愈,因此那样的恶作剧又重新上演了一遍。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些同号只要半个窝窝头。此后,他宁愿忍受饥饿的痛苦,再也不想吃饱了。
轮番审讯
连珠炮似的审讯开始了。
审讯员:“你知你是反革命么?”
傅华:“不知道。”
审讯员:“好!那让我给你分析:‘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是团结基督教广大教徒的政治性组织。那么反对‘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就不是信仰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所以客观上你是起了反革命的作用。”
傅华:“那是你的分析,我不参加‘三自会’是出于信仰的原则,没有政治上的反革命动机。”
审讯员:“我们不管你主观动机是什么,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客观上你所进行的是反革命活动,你就是反革命。”审讯员提高了嗓门。
黑脸恫吓
这样的审问反覆进行了好几天。审讯员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三个人,有的演白脸,有的演黑脸。
“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败了,何况你这个小小的傅华!你们基督教的大牧师们都乖乖地低头了。你这个小教徒还顽固吗?”
傅华:“他们是政治上的反动,当然军事上要失败了。我是非政治无军事的信仰问题,根本不存在什么打仗胜败的问题。”
审讯员:“不要抱任何幻想了。告诉你吧,王明道已经在北京被逮捕了!他都悔改认罪伏法了,你还坚持什么呢?”
傅华:“这我知道。但我信的是神,是耶稣基督,不是王明道。我跟他毫无关系。”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敬爱和尊重神的仆人;但他从未把信仰的根基放在王明道身上。
这位黑脸气得拍桌子怒吼:“你是顽固到底,在监狱里过一辈子么?告诉你,若改造得不好,永远出不去!”
荷枪的武警又把他押回监房。
动之以情
冷放了一段时间,傅华又被提到审讯室去。一进屋,桌子后坐的是位中年妇女,面容和蔼温柔。她让傅华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开始问话了:“怎么样?这些天有什么思想?”
傅华:“没什么思想。”
审讯员:“我们是为帮你认识错误,是在挽救你。青年人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呢,早认识错误早结束嘛!”
傅华没有表情,默不作声。
审讯员:“你知道你父亲有高血压吧?”
傅华:“知道,怎么了?”
审讯员:“还不就是为你?又犯病了,中风呗!”
傅华直愣愣的两只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心里在哭泣,心如刀割。这个审讯员像个妈妈似的给傅华戴了一大堆高帽,什么聪明啦,学业成绩很好啦,孝顺啦,有朝气啦……。
“蛮有前途嘛……可就是在宗教问题上钻牛角尖,可惜啊!”
情愿受刑
新年、春节相继过去了。先后调换了好几个监房。傅华度过了监狱的第一个冬天。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地上躺了十个人。晚上躺下睡觉时,像蒸饺子似的,并不感觉很冷;只是早晨起来,卷起被褥时,就会发现地板上留下一道道长条的湿印;靠窗的墙上凝结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又是一波审讯,还是老套。
“好,我认了。我承认我客观上是个反革命。”傅华不想再辩下去了,他只想离开这个“坐牢”的生活。他接着又提出了要求:
“既然我是反革命,请求政府给我判刑,有个结果吧!”
审讯员:“判刑?判你什么刑?”
傅华:“枪毙!”
审讯员:“枪毙恐怕还不够吧!”
傅华:“那就送我去劳改队,几年都行。总之没有必要在这里不劳而食,审起来没完。”
子虚乌有
另一次是来自北京公安局的。
审讯员:“你和王明道是什么关系?”
傅华:“我从未见过王明道,也没有任何关系。”
审讯员:“胡说,还想隐瞒?我们已经掌握你给王明道写过信。老实交待!”
傅华:“我从没给王明道写过一个字,他也从没给我写过任何一个字。”
审讯员:“那你怎么知道王明道不参加‘三自会’呢?”
傅华:“《灵食季刊》里王明道讲得清清楚楚嘛,所有的基督徒都知道。”
通过审讯员的再三启发,傅华才明白,是他给一位北京肢体写的信,他转给了王明道,王明道在聚会中念给会众听。被卧底汇报公安,作为黑材料放入傅华和王明道的档案里了。
还有许多外调的审讯,都是无限上纲;有的根本是子虚乌有的捏造。
我要出去!
傅华信主六年多,从未想到自己会这样软弱,这样无助。心灵的感受落到了谷底,思想意志脆弱到几乎崩溃。他失去了祷告的热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在他的感觉里好像失去了神的同在。一种可怕的、被遗弃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思想里似乎有控告他的声音:“像你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人,还想为主作见证么?看看你过去的罪恶,你以为神真的不记念了吗?”“你根本没有资格!算了吧,圣洁的神,全能的神离开你了!”
傅华痛苦万分:“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此时此地真是欲哭无泪,求助无门了。
“不!我不能这样坐到无期,我要出去。”但又不能否定神的真实、救恩的真实,以及他需要主的真实、他蒙恩蒙爱的真实,以及他曾爱主的真实。怎么办?
他作了一个不求答应,只是通知的祷告:“主啊,当初彼得三次不认,我现在就一次,在他们面前否认。然后一出监狱门我就痛哭,我知道袮一定会收留我。彼得三次,我就一次啊!”
他下了决心,准备好了台词。表明他是经过思想斗争,想通了,决心不信了。过去的一切都是错的,请求出去参加祖国建设等等。
神的保守
果然机会来了,好像监狱领导摸透了他的心理,几天后提审了。
审讯员:“最近学习怎么样?”
傅华:“很好,想通了。”
审讯员很得意地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你还信神吗?还信你的耶稣吗?”
傅华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原先准备好的台词不翼而飞,一句也没有了。相反地脱口而出:
“是,我过去信,现在仍然信,永远信!”
这个没有准备的话语是那样的坚定,流利;带着一种确信,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敢,不由自主,不知从何而来。他立时热泪夺眶而出,心中似乎有将残的灯火重新点燃,又如受伤的小鹰,被雄鹰扶起展翅上腾。
他的心灵在哭泣—感恩的眼泪:“哦,圣灵没有离开我!主耶稣没有丢弃我!在关键时刻,祂阻止了我没有越过那个界限。”对于傅华来说,这是一个极特殊的经历。
审讯员愣住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然后一口官腔地说:“当然喽,宪法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但你现在不是公民,是犯人,知道吗?”
认罪悔改
虽然神保守了他,在关键时刻阻止了他没有越过界限,但他看自己已经犯了否认主名的罪;因为人只能看人的言行,但神是察看人的心,他的心已经是大祭司院里的彼得了。然而他确知他不是加略人犹大,为此他深深懊悔,在神面前自卑认罪悔改。以前他自以为是世界上最热心爱主的人,看见别的弟兄姊妹礼拜天不来聚会,去听党课,去看电影,他就大发雷霆。对软弱失足的肢体不是同情安慰、鼓励扶持;而常常是责备、不理解,这就是骄傲的罪。而当患难真的临到,需要付代价的时候,却把自己向主所发的誓言“求主把我分配到十字架最重要的地方去”、“不要把我放在教会苦难之外”,完全抛诸脑后,只想出狱,这是他的不忠。现在他认识到真正的十字架道路不在讲台上,不在书本里,不在感人的诗歌里,甚至也不在祷告中;而是在真实具体的生命里和实际的生活中。
他在监狱里学到苦难的功课:即谦卑和忠心。谦卑主要是对人,“神阻挡骄傲的人,施恩给谦卑的人”;忠心是对神,无论你何时、何地,向神、向神的道至死忠心。(笔者认为,这不也是当今事奉主的工人所需要学习的功课吗?)这时,傅华的心情倒是平静安稳了。他用自己的头发在他手帕上的一角编织了一个十字架,作为他这段宝贵经历的纪念。
(摘录自《陶匠的手》;裴璐著;灵石出版。承蒙作者允予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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