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症並不絕望
林日燕
時間匆匆,距肝臟移植的日子轉瞬五個年頭。在這數年間,雖有慢性排斥,情況仍然在控制之中。可是癌病卻又來了。
大約在三年前,身體因不適入院,醫生遍尋不獲原因,原來肉眼看不見、檢查不出來的癌細胞,潛藏在肝臟以外。一九九六年初,醫生診斷證實癌症復發,這次所長的位置是在肝臟邊沿,黏附著心臟血管、胃等各大器官,無法施手術切除,只可化療,期望將癌腫縮小。
化療是一個痛苦的治療,除了身體受苦,心靈也必須面對多方面的適應。治療之初,我仍力圖爭取每天接送兒子上下課,可是當藥力發揮其猛烈攻擊的副作用時,整個人就完全垮了下來,無法強撐。那個早上,我告訴豐兒:「媽媽不能再接送你上下課了。」他滿臉不大願意,卻也不得不接受。當天下午,我先跪下祈禱,求天父賜我力量,然后沖洗那連日不斷脫落的頭發,當我再抬頭看鏡子時,整個頭頂已疏疏落落,幾乎光禿,難看得認不出是自己來。上帝加我力量,我心中出奇的平靜,沒有難過,沒有掉淚。直等到豐兒放學回家,看見我戴著帽子,要求我脫下帽子讓他看。我把帽子脫下,他露出愕然的神色,不過還好,尚不至于目瞪口呆。這一次他很明白媽媽不能接送他的原因。晚飯丈夫坐在對面,紅了鼻子,閃出淚光。他身兼父母兩職,毫無怨言。
數個月的療程不容易度過,上帝有足夠的恩典。在情況穩定時,我可以自己駕車去醫院;體力較差時,牧師、師母及教會的弟兄姊妹輪流陪我到醫院化療、驗血等,分擔丈夫的重擔。遠方的親人都很關心我們,奈何路遠莫及,愛莫能助,只有天父隨時同在,又有弟兄姊妹幫助安慰我們。
化療完畢,醫生說腫瘤收縮了,我們一家便從英國回香港探望親友,與他們話舊,訴說主恩。一九九七年癌細胞再度活躍,腫瘤增大,我的呼吸頗不暢順,體內總像懷著一個生不出來的胎兒一樣,行動極之不便。可能由于腫瘤壓迫膽汁分泌,又或者受化療影響,我全身的皮膚非常痕癢。醫生試用多種藥物,不但沒能改善,反而皮膚灌膿。偶一不慎抓破,便血流如注,弄得衣衫血跡斑斑。晚上痕癢不能睡覺,只好一分一秒地等待天明。這使我想到滿身長了毒瘡的約伯,我的痛苦不下于他。真不知道怎樣禱告,惟有默然忍耐,再忍耐。感謝天父垂聽了弟兄姊妹的祈求,留院后,這情況終有了改善。
九月,我又進行一次化療。這次一開始就抵受不住——可能身體已被癌細胞和化療摧殘不堪了;醫生已一再延遲化療時間,可是腫瘤繼續生長,不能坐視。化療之后,我感到十分暈眩,不斷嘔吐。那時丈夫正上班,師母代接豐兒回家后留下來照顧我。黃昏,我又再嘔吐,終于不支暈倒。師母代叫了救護車來,把我送進醫院。丈夫每天下班,除了要接豐兒外,還要弄晚飯,匆匆放下碗筷,就帶兒子來醫院看我,然后又匆匆趕回家中,准備翌晨上班上學。丈夫沉著忍耐,兒子貼身問候,我們一家心連心,肩并肩,在前無去路的時候,專心仰賴天父,靠祂前行。
住院期間,我的白血毬數目降得很低,口腔嚴重潰爛,喝水也痛。醫生給我注射葡萄糖水,連日打多劑量抗生素。又因大量失血,而要輸入多品脫血液。化療影響骨髓運作,多日血流不止,於是又再用藥,又要再輸血,身上多處瘀黑,靜脈收縮,使得輸血過程既辛苦又漫長。
但感謝天父,病中我特別感受到弟兄姊妹的愛。他們不斷為我禱告,支持我,給我送湯送粥和各類食品,真是受之有愧。各人送來的鮮花,因我肺喉敏感,都轉送到教會及醫院各處。可是好些肢體來,見我房中沒有鮮花,十分難過,便又送來更多的花,真是一個充滿溫情的美麗誤會。出院後,他們還繼續為我們送湯送食,有主內夫婦更特別為我家做晚飯。他們真摯的愛,令我銘刻心間。
我深深感謝天父,賜我六年寶貴的光陰參與豐兒的成長。讓我與他共話,引導他,把我所知道的告訴他,教他待人接物處世的原則;在他受挫折時,和他分擔;他受委屈時,安慰他,鼓勵他;成功的時候,和他一同快樂,一同感謝天父。每晚我們夫妻二人輪流給他讀聖經故事,和他一同學習真理,告訴他如何持守信、望、愛。我珍惜每一個模造豐兒的機會,真想把我所經過的一切,哪兒是山高水急,哪兒有暗礁涌流,都一一為愛兒寫下路標,畫下航道,恐怕他受傷受創。可是我也知道,有些經曆必須走路的人親曆其境,方能領會。上帝才是他最好的導航者。只要他與天父同行,我便不用挂心,我想這便是我對豐兒一生的明確指標。
出院後,豐兒告訴我,學校希望同學們收集聖誕禮物,送給貧窮落后或戰禍中的小朋友。那時我的身子仍很軟弱,但很想與他一同完成這個目標。于是母子二人把家中一切可以當作禮物的糖果、筆盒、鉛筆、手套、牙刷、毛巾、衣服、畫紙、油彩等,統統拿出來,裝滿了一個盒子,寫了一張紙條:「上帝愛你。豐豐字」,然後用聖誕花紙包好,送到學校。事後我們感到十分滿足,因為「施比受更為有福」。我趁這個機會教導豐兒,使他知道媽媽雖然患上絕症,他好像比別的小朋友不幸,但如果我們環目四望,不老是注視自己,便要發現很多人比我們不幸。不少孩子一生下來便在戰亂之中,失去了父母,或者身體殘缺,物資缺乏,他們一生都沒有豐兒現有的機會。我感謝天父,賜豐兒一顆敏銳善感的心,他自呱呱墮地以來,便與我的癌病為伴,比起同齡的小朋友,多了一番曆練;雖然我們做父母的總覺不忍,但看著他小小年紀便這麼懂事,懂得體貼父母,幫忙家務,又看他勇敢剛強的性格漸漸萌長,和在嬌生慣養中長大的下一代不同,心里便不禁滿了感謝。
我更為丈夫感謝天父。他獨自一人挑起整個家庭的經濟擔子,身畔有一個長年患癌病的妻。由于我的病情反覆不定,說不准何時撒手塵寰,他亦坦言有時好像驚弓之鳥;但感謝天父,讓他經得起考驗,沒有因環境的惡劣而變成另一個人。反之,困難讓他美好的品格和曆久彌堅的愛情顯彰出來,他對上帝仍存著一顆赤誠敬愛的心,對人仍舊關懷。家中雖然忙碌,他仍參與事奉,愛主愛人,不怨天尤人,不自憐自怨。
我倆道路雖然崎嶇,心里卻不存苦澀。我們的婚姻有上帝的恩領,婚前他因求學,我們分隔天涯,八年悠悠,如今回望,可真沒有空等。肝癌六年,除了非常時期,我竟還有力量服侍這一個家,承當起人妻人母的偉大角色,這實在是上帝的恩典。我感謝天父,讓我們在不平凡的日子里,真的實踐了婚姻的盟誓:不論健康或疾病,生死與共。
記得在第一次化療時,丈夫一邊工作,一邊考另一張文憑,那天他考完了一個試,又趕往另一個埠的考場,我駕著車,由豐兒陪同,送他到火車站。考試成功對我們一家的意義深長。這些年間,丈夫逐步開展了自己的事業,我們際遇坎坷,卻不停步顧影自憐。天父有足夠的恩典托著我一家。我們毫不忌諱的談生死,沒有虛飾,彼此一同歡笑,一同流淚。在被壓太重、力不能勝時,我倆會來一場好哭,以舒發心中的壓力。每天晚上我們夫婦同心為各事祈禱。
痛苦是一件很實在的事。病痛並不浪漫,在煎熬苦煉中,有時我感到極度疲累,萬念俱灰,不能再忍受下去,心裡更向往天上美麗的家鄉,與主同在好得無比。我確信天父必安慰我的親友,祂必扶持丈夫和豐兒,牽著他們的手,和他們同行。只是每天當我睜開眼睛,天父又鼓勵我不要灰心,勇敢前行,行完我的路,靠他的恩典見證在世上雖有苦難,但是我們卻可不被苦難打倒。
每次想到父母和升弟(註),這三位數年前因癌病相繼離世的摯愛親人,再思及自己眼前無望的光景,心中真有說不盡淚痕斑駁,但每當我轉念思想耶穌基督十字架上的救恩、天父的大愛,我便知道人生並不黯淡絕望,我們還有美麗光明的天家;我和逝去的親友必在天上相會。今日上帝已為我這殘軀下了一個詮釋:使我以病痛激勵痛苦中人,讓他們知道人生無論多苦多痛,甚或多麼的絕望,我們卻不真是絕望。我們并不在等死,我們在等候朝見我們的主,等候往那美麗光明的家鄉。耶穌基督是永生的主,他是我們的盼望,「因為知道我所信的是誰,也深信他能保全我所交付他的,直到那日。」(提摩太後書一12)
註:作者文章曾見于一九九二年八月和十月《中信》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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