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鬼門關
陳方
回得了家鄉,見不了爹娘
我生於上海,家庭溫暖。從小乖巧,品學兼優,童年時的我是幸福的。一九六二年初中畢業,當時政府號召有志青年到祖國最艱苦、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於是懷著報效祖國的雄心壯志,遠赴大西北。從上海乘三天四夜火車,出發至新疆首府烏魯木齊;一路顛簸,經過甘肅嘉裕關,人唱道嘉裕關是:「過了嘉裕關,往前看戈壁灘,往後看鬼門關。回了家鄉,見不了爹娘...」新疆分南北疆,北疆地處平原,水路交通方便,沿線又有鐵路,生活比南疆好。我被分派到南疆最邊緣的喀什區,到了烏魯木齊還要繼續翻過天山,再坐七天卡車,沿路經過歷史故事中的女兒國庫車,西遊記唐僧取經的三岔口,才抵達該區最貧困的巴楚縣。
到了巴楚,天是灰的,滿地塵土,空氣污濁,不見樓不見房,只有用土塊壘起的土房子。這裡終年不下雨,無人行走的土地,不是龜裂,就是虛鬆的乾土,一腳踩下塵土飛揚,有如騰雲駕霧。地處高海拔,屬流沙土質,氣候多變,沒有水源,只有靠著冬天的溶雪,有時溶雪太多又造成澇災,太少又造成旱災。挖地至廿米仍不見水,偶然冒出水來,盛上幾杯子,流沙又淹沒了,嚴重缺水,生活非常艱苦。街上常見著人擔著兩個空桶找水,每天計劃著用,早上用一碗水洗臉,留著一天洗手,到了晚上可以洗腳。洗米水沉澱後洗菜,洗菜沉澱後洗碗洗鍋,最後用來餵雞。那裡人一生只洗兩次澡,出生一次,到死再一次,衣服一般是不洗的(即使後來水源改善了,他們也難得洗,或用污水揉幾下便算洗過了)。許多人身上穿的衣服油光透亮,可以當鏡子用;冬天的棉衣太髒,到下大雪時,埋在雪裡再揉揉晾乾便是。
政府投資努力挖井,打了四十多口,經化驗水質後只剩三口井可用。但只供本單位使用,去遲了水被用掉,水位就降到無水,往往供應不足,因此平時加蓋上鎖,並有警衛把守,還不到井邊,警衛就來趕你了。即使喝了這得來不易的水,也很容易瀉肚子,手上皮膚出現裂口,白色的衣服洗後逐漸變成黃色,濕衣服乾後變成硬棒,要細細搓揉才可以穿。水又苦又鹹,因此流傳著腫瘤、上吐下瀉等等疾病。
生活艱苦,心靈更苦
生活艱苦,心靈更苦;六十年代的國內,沒有人權,也失去說話的自由。我天天提心吊膽,拚命工作,無條件的服從「組織」,不服從即受罰,先後做過打字員、秘書、話務員、報務員、線務員、配電工、庫房保管員等等。當話務員時,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林彪要「全民皆兵」,他們抓些活教材,選中了我,說我從上海去,本有驕氣,怕苦不能適應;後來通過民兵訓練,變為刻苦。其實,真正的我始終如一,只是為了政治上的需要不能不認同。我曾上過電台被表揚,評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份子,學習雷鋒標兵。
有一年新疆雪崩,跟著發大水,公安大隊隊長搶救落水的兒童而犧牲性命。追悼會上,同坐的幾個女孩都為這英雄事件流淚哭泣。第二天領導竟指控我沒有階級感情,批鬥我思想反動,把我從郵局下放到工廠。天一亮四時多就要出去,到十二時才有半小時吃飯。被批鬥時,天天找我談,逼我表態,又把我婚姻分配給宣傳部長。我拒絕後,馬上開大會,將我以前的「功勞」全抹掉,說我沒資格當積極份子。之後一次又一次在大會、小會說我怎麼壞。那時候我已麻木。在那地方根本沒自由,除非你甚麼都依從;一旦有個人意見,就是不服從分配,被批鬥。多次受壓制,不能入團、入黨,意味著政治沒有生命。不能轉正工資,拿了八年的試用期工資( 元多人民幣。當時一般是元),我就是不屈服,很多人說我厲害,鐵嘴巴不饒人。其實我已看清楚情勢,我沒辦法改變它,這環境也改變不了我;無論怎樣批鬥坐牢,也無所謂。我們這批知青有些上吊自殺、喝農藥,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很多人勸我,如果還不結婚,逼迫就沒完沒了;於是一九六八年我找個人草草結婚,沒經過什麼交往了解,對方的脾氣、個性怎樣?一概不知,反正為了安定下來。之後又為了兩個孩子只得在那邊磨熬。
武鬥中逃命
一九六九年七月,我被下放到發電廠,先後當會計、值班員、庫房保管員等。一天,我當值發動機器,突然,聽到「啪嚓,啪嚓」的聲音,起初懷疑機器發動得不好,就把油量降至最低,但仍有這種聲音。我想,是不是機器出了問題,跑去一看,沒冒火花,也沒異樣。一抬頭,看見辦公室裡的人打著手勢叫我過去,於是連忙把機器整個油門降下來。這時才知道聲音來自廠外,又見他們跑到辦公室裡把錢財、支票、公章等收拾好,急忙各自逃命。原來派系鬥爭竟發展為武鬥,動起槍砲來了!
爸爸一九五六年已到新疆,是個積極份子,帶著木材公司八十多人到那邊建設。後來生病,差不多殘廢,我到那邊也是為了有個照應。那天,我去看爸爸,他很害怕,叫我馬上離開。我捨不得他,爸爸說,如果我不離開,他會擔心而死。看見爸爸一把年紀為我發愁,就答允了。但那時候出去,會被亂槍打死,或被抓住,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爸爸好友孫大爺的女兒跟我很要好,他要把兒子、女兒及侄兒送離是非險地,約好那天傍晚與我一同逃命。爸爸替我做了些乾餅,我找了幾件衣服,下午太陽快下山了,我用兩個空水桶挑著東西,戴上草帽,穿著破衣服就出去了。穿過馬路,到運輸站把桶丟到井台上,從後門跑出去。他們已在等我。我們偷偷摸摸的向前走,戈壁灘上堆滿沙包,鬆鬆的,一走一個洞,走得很累。不到半個小時,後面有人追上來,拿著棒和刀圍著我們打,要搜身,把全部東西拿走,還要把我們帶走。孫大爺跪下討饒,說:「把兩個男孩帶走,我也跟你們去,請把兩個女孩留下。」可是對方怎也不許,最後,大爺把自己抽的煙錢全送出去,他們就把男的帶走了。
我跟著大爺和他女兒走走停停,後來恰巧去南疆軍區的軍車經過,把我們送到了喀什,我一病就是半個月,醫生說我得了副傷寒。養好病,我再回去,幸虧爸爸沒甚麼事。那次從新疆轉院的十四人,先後都在各地病死,我是九死一生,見到的人都驚奇,問我是人還是鬼?
當時兩派在爭,我不想參加,避開這形勢;但還是被捲進去。以前我是急先鋒,是積極份子,跟著形勢走;受了那麼多折磨後,很想安份守己,不再衝上前去。想來想去,不參加是不可能的,還是保險一點,於是參加了文藝宣傳隊,去一些地方演出。排練、演出都是工作,有薪水,還有出差費,條件很好。透過去各農場演出,看到當時很多知青的遭遇,與他們相比,我已是在天上了;於是告訴自己,要知足,不要再反抗了。我被他們麻痺了!認命吧!
帶著惡疾出南疆
生活上需要水,心靈也需活水滋潤。從一九六八年開始,我感到胸痛,看了很多不同科的醫生,查不出是甚麼病?我想,也許自己一直生氣,氣出來的。一九七四年冬天開始吐血,左胸照片後,發現有個惡性腫瘤,肯定我活不成。在這情況下,我只想回家看看媽媽和孩子。從新疆要轉回到上海本不可能,只能轉到其他地區。按一般手續,需時幾個月;但很奇妙,發現腫瘤時,新疆剛好翻漿,汽車在公路不能走。一九六七年我收養的孤兒(當時甘肅很多飢民逃來新疆,這孩子失去了父母)已長大,駕駛拖拉機把我送到三岔口,由兵站的車子把我送到阿克蘇地區,再乘飛機到烏魯木齊住院檢查。文化大革命時,烏魯木齊有位姓劉醫生,被打為「反革命」,到我們縣上勞改。一次,他對我說很想跟烏魯木齊的親人聯絡,那時我任接線員,就冒險替他接通電話,跟他的女朋友聯絡上。不久,他跟女朋友在監牢裡結婚,很感人!之後,妻子為他上訴平反,後回到烏魯木齊一個工人療養院當隊長。他走的時候對我說:「甚麼時候你需要幫忙,我一定義不容辭。」我沒想過會需要找他,但那時候病得厲害,到了烏魯木齊,實在沒辦法,就找他替我辦妥手續,送我回上海。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有上帝冥冥中的引領。
起初,醫生說我開刀也沒用;住院後,才慢慢決定替我開刀。開刀後,醫生說,腫瘤已完全潰爛,在胸腔散開,是癌症。當時我才29歲,醫生憐我年輕,做了大面積切除,把左肺上半頁拿掉,心臟附近受影響的部位也拿掉,去掉兩根左肋骨,用不鏽鋼支撐左胸。當時整個病房的醫生和護士都喊可惜,因為醫生認為「頂多活上五十天。」那時,我沒信仰,也不知上帝在哪裡?但我說:「老天爺呀,我不能死的,兩個孩子那麼小,我死了怎辦?難道還要媽媽照顧我嗎?老天爺,如果你靈的話,就讓我活到五十歲,到時我孩子大了,媽媽也老了,孩子也可以照顧婆婆一段日子。」怎也想不到,我現在快六十歲了,而且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在過去的經歷中,我知道沒辦法求人,就求老天爺,就這樣喊呀喊的。後來媽媽說:「你喊的老天爺,就是上帝。上帝已聽到,把你救出來!」在我還未認識祂時,祂就看到了我,憐憫了我。手術後,不能再回去新疆,現在才體會到是上帝把我帶出新疆的。
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來美國本為了治病,媽媽把我留下,給我換身份。孩子都在大陸,我內心七上八落,很不安定。後來有機會進成人學校,我在中國只讀過俄文,在美國要用英文,很多資料看不懂,就在家裡拚命看,拚命背。學校有個台灣來的男孩子,介紹我到教會,幾經蹉跎我終於去了教會。有一次由香港來的邱清瀚牧師分享,講到他們家三代四十多人都是基督徒,從他媽媽開始,如何在艱難環境中仍持守對上帝的信心。聽後叫我很感動,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但心中又不服氣,會不會是他編出來的?結束時,我找邱牧師問了很多疑問,他都對答如流,說出我所需要的答案。在回家路上,我想:如果神真是又活又真、實實在在的神,他們邱家在美國有人的話,就讓我跟他們任何一人見面,我就服氣了。這想法當時沒跟人講。
過了一段時間,宋姐姐介紹我去陪伴一位邱老太。這位邱媽媽人真好,很多東西都為我準備好,反不是我照顧她,是她照顧我。我心想,這個家庭很不錯!那天下午,我跟邱媽媽聊起來,她向我介紹她們家的情況,把照片拿出來看。一看,其中一人很面熟,不就是邱清瀚牧師嗎?她告訴我,那是她兒子,在香港當牧師。我這才恍然大悟,我想碰見的人就在眼前,這個神是真的!從此,我常去教會,積極參加查經等活動,一九九三年聖誕節我受洗了。
洗禮後,也有一段時間覺得很苦悶。經常心臟病發作,醫生懷疑是血管堵塞,身心靈都好像沒甚麼長進。之後到一個佛教家庭打工。有一個晚上很不舒服,怎也睡不著,心裡很害怕:如果我血管堵塞,就完了。本來我不看電視的,忽然打開電視,看見一位牧師在講自己的經歷,他也是血管堵塞,於是繼續看下去,他說:「每天九點以後,我的心就平靜了。後來才知道,每天這個時候教會會友集體為我禱告。」正在想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邱清萍姐妹(邱媽媽的女兒)。我把這事告訴她,請她為我禱告。結果,我沒開刀,血管好了,原來教會也集體為我禱告。之後,邱姐妹有空就來陪我,帶我去醫院,為我翻譯。因我沒保險,羅裕康醫生不收分文,實在是天父的恩典!此外,無論是生活上的困難、病痛或孩子們的問題,邱姐妹都幫助我。她真是神差來的天使!
不再怨天搶地
讀書時,我很聰明、優秀,到了新疆竟碰上這許多遭遇,使我心生不平!恨透這世界、這社會,甚至周遭一切!剛受洗時,認為這只是個形式,仍是怨天怨地。清萍姐妹提醒我要天天祈禱,把憂愁說出來,那怕大哭一場也是好的。我真的大哭一場,她說:「從現在開始,甚麼都要交託,你願不願意?」我說願意。奇怪,禱告以後,渾身輕鬆,就像換了一個人!有時候,我會禱告到一半,感到眼前發亮。我沒學歷,沒工作,也沒好家境,甚麼都沒有;但我得著了上帝,現在不再為明天憂慮。這是我最大的收穫!告訴在大陸的姐姐,我已跟上帝交通了,祂帶領我向前走。她很羨慕我呢!
去新疆前,我特意將一尊觀音菩薩搬去。不能放出來,就在牆上挖個洞,放在裡面,用布遮著,外面掛上衣服。夜深人靜時,就掀開布蓋頭燒香,很認真的。後來女兒也跟我一樣拜觀音。我曾買了三個玉觀音,兒子一個,女兒一個,自己一個。信耶穌後,我寫信叫女兒將觀音扔掉,她很乖,從此不再拜了。以前,我總覺得躺下來做夢也在發愁、擔憂,在新疆政治運動不斷,每晚都盤算著:明天可能會發生甚麼事?用甚麼方法應付?怎樣保護自己不致受傷害?當時患上憂鬱症,一天只能睡一個多小時,外面有人走過、講話,我都知道,根本無法休息。一天到晚頭昏腦脹,渾身是病。信耶穌後,學習交託,這些感覺就漸漸消除。現在一躺下就可以安心睡覺,痛苦的往事逐漸淡忘。
過去我的雙腿一直發軟,上樓梯也要抓著扶手爬上去。感謝天父,教會有位弟兄一分錢不收,天天給我推拿,現在兩條腿已忘掉甚麼叫做痛了。畢竟人是有軟弱的,有時也會感到壓力太大,過去的經歷又悄悄爬上心頭,於是馬上禱告。若禱告不下去,就對上帝說:「現在我又感到很無奈了;但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一定要抓住穽!神呀,穽聽到我有聲無聲的禱告,請帶領我!」禱告後,整個人就安定下來了。
初來美時,我沒甚麼要求;當時全身是病,右眼曾經失明,很奇妙,沒經醫治,慢慢能看見了。以前我經常心胸痛,厲害時,女兒要開車送我去醫院,又請教會弟兄姊妹為我禱告。現偶有點不舒服,但幾分鐘就過去了,可以忍受的。現在只是血壓高,其他病好像都痊癒了,真感謝主!
結語
一九九四年女兒來美,星期六下飛機,翌日我就帶她去教會。之後,清萍姐妹跟她講福音,半年後她就受洗。今天她在教會有很多事奉,詩班、給孩子講聖經故事等,長進得很快。媽媽年輕時曾去教會,參加詩班,還演過聖母馬利亞。文化大革命前,爸爸在青島、煙台做生意,參加美國傳教士辦的教會,賺到錢就捐到教會,幫助老弱孤寡,獲贈証章,媽媽一直保管著;但文化大革命時這成了証據,說爸爸參加教會是反動,把証章拿走,爸爸被批鬥,媽從此就很害怕「教會」二字。我開始去教會時,媽媽也很生氣,說:「妳要去的話,就不要回來!」後來媽媽蒙上帝厚恩,也信了耶穌。現在媽媽、我,與女兒,祖孫三代,都在教會詩班中一同歌唱讚美上帝。實在是上帝的恩典。
(黃國凱筆錄,季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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