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

陳天泰

中日抗戰期間，香港淪陷，我家搬到中國廣東省的臨時省會曲江市。我的家族擁有該市的電燈公司，供應全市過百萬人口的電力。父母都很愛我。一九四二年我8歲，父親送我到教會學校讀書，從此我認識了耶穌，每星期去教堂做禮拜，天天向祂禱告。兩年後，父親答應讓我洗禮，做基督的門徒。

12歲那年，我因成績頗佳，考入一所軍政界名人子弟就讀的貴族中學。我感到自豪又愉快，充滿了美麗的憧憬。想像讀完中學、大學後，隨著軍政界同學家長，平步青雲的為軍政的名人，為國為民，立功建勳，前途似錦。因此我一面沐浴在溫馨家庭的溫暖中，另方面也奮發求學，為自己的前途而努力，期盼著錦繡前程。

記得那年中秋節，父親請了一、兩位軍政界首長和我們一家人坐著一隻小船賞月，他們談天說地，古往今來無所不談，又在閒談中父親問我的功課，並說笑地問我的志願，我輕易地說︰「我的志願是為國為民，為軍為政，立功建勳。」當時豪氣干雲，滿以為前途似錦，天上人間。

父親辭世

幾個月後一個晚上，午夜一時左右，我們三兄弟突然被母親驚叫聲喚醒。一同跑到母親的房裡，只見母親扶著父親在一個器皿中嘔吐。母親問父親有沒有喝酒。父親沒回答，閉著雙目，不醒人事似的。媽媽說他已失聲不能說話，叫我趕快去請住在離家不遠的醫院院長來。那時正值深冬，風高影動，冬蟲悲鳴，犬吠鼠逃，我獨自走過黑暗的叢林，心裡很是害怕。好不容易走到院長家宅外，穿過庭院，到宅門前經僕人傳報，才見到那位世伯院長。我告訴他父親的病情，他要我先回家，他會立刻派一位醫院當值醫生到我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走到離家不遠的一棵大樹下，忍不住跪下哭禱。我說︰「上帝啊！我父親今年只42歲；三兄弟分別是12、13、14歲，小妹妹只有3歲；母親還有孕。我們都需要父親照顧。求你救救我的父親，醫治他，我們全家人的生活、命運都靠他。我的前途更要靠他。我們不能缺少他。你是全知、全能的神，曾醫治無數人。我常聽你的話，如果我做錯了什麼，求你罰我，不要罰我的家人。求你醫治我的父親，救救我的父親。讓我們全家都生活在一個溫暖可愛的家中，奉主耶穌基督的名而求。阿們。」

祈禱完，立刻飛奔回家。這時醫生已經來了，替父親止嘔和注射鎮定劑。醫生離去後，媽媽囑我們就寢。直到凌晨四時許，媽媽再吩咐僕人喚醒我們，圍在爸爸床前，一面替爸爸搽藥油，一面要我再請醫院院長來。這一回院長和我一起回家，看見爸爸的瞳孔已放大了，搖了搖頭說︰「沒希望了，他是腦溢血。」接著安慰媽媽說︰「人生過程就是這樣。他安息主懷，也是人生最安寧的時候。現在我們只是暫時的離別，不日會在天國再重聚的。不要傷感，我們都同到一個地方，分別只是遲早問題……」院長離去後，媽俯伏在床上痛哭。忽然，媽站了起來，衝到陽台，要跳下去。幸好我們一同發覺，加上兩個僕人的氣力，終於把媽媽拉回來。我們跪在媽媽面前，求她不要離開我們。媽媽抱著我們痛哭。接著僕人把所有門窗都上了鎖，又請一些親朋好友相陪，安慰媽媽。我們因此停學了一個多月。

我們痛失父親，可是卻像連母親也一併失掉。三兄弟成績一落千丈。大哥後來索性不上學了，到公司找份優差。最後更變本加厲，只知吃、喝、玩、樂，炒賣黃金、什貨。家中多了他的酒肉朋友進進出出，家不成家。

我因為成績不佳，荒廢了一年學業。同學們卻都發奮求學，漸漸大家便不相往來。記得那年我常在深夜時，默默地仰天長嘆，我對上帝說︰「主啊，是你的安排，我爸爸42歲就魂歸天國，合理嗎？我12歲，就痛失爸爸，成了孤兒，沒人愛護，無人教導，你以為合理嗎？我不知道前面的一步怎樣走……」我實在迷惘，我不再去教會；但我仍愛在深夜禱告，我求神帶我離開這個家。我說︰「主啊，我只有12歲，但我想離家，離開這個傷心地。不想看到父親辦公、閱報、讀書的地方，不想看見父親在餐桌前微笑的地方，不想看見父親的遺物。我不忍看到這個愁雲滿佈的家。」

貧民學校

後來我考進一間平民學校，專收貧苦的兒童，衣、食、住、宿費全免，經費全由美國教會支持。它建在遠遠郊外的一個小山崗上，山的周圍只有叢林，林裡偶有墓穴，沒有人家。那裡校規很嚴，每個月只准回家探親一次。當我踏入校門時，有些畏懼，有些迷茫，失去人生的方向。畏懼遠離了家和親人，到了陌生的新天地；畏懼在郊野居住，無警衛看守安全；畏懼離開繁榮城市，沒有水電，衣、食、住、行不便，沒有僕人處理我日常一切生活細節；畏懼寒天沐浴沒有火爐、冷熱水；畏懼在冰天雪地，早晚到山下清潔、整理校園等等。我對入學的目的、原因、心態都感到迷茫，但因為它是一所教會學校，入學後，我重新開始親近上帝。

這學校的課程和貴族學校其實沒多大分別，只是貴族學校看重軍訓和公民政治，這裡看重聖經。此外課餘時間，同學們要做校園工作，整理校園的花草樹木和種植蔬菜，或自己製作用品。學校有木工室、手工室，甚至補衣、編織毛衣、手套等。當我看見男同學也是這樣做的時候，便改變了「男做女工，不死一世窮」的觀念。每天如此，週末或假期還要把學校的糧食從市區搬上山來。那時我最怕遇到從前的同學。週日也到教堂，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沒有以前那麼多姿多彩的有各類比賽、練習、競爭。當我與同學談論背景時，才發現許多人都出身不凡，只因戰爭，父母雙亡而致貧窮，使我真正體驗到人生的變幻無常，好與壞，貴族與平民也是一線之隔，對自己的際遇也不那麼執著了。最令我難忘的是，他們都有一雙自己特製的精美竹筷子，上面刻著十個大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表明了他們的刻苦，時時警醒，激勵他們的鬥志；這也是鼓勵我決定留在這間學校學習的原因。這十個字也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銘。

主啊！感謝你給我在那裡觀察、體驗、學習及居住了兩年，使我知道人生就是變幻無常。人的意志就是從艱苦中鍛鍊出來的，也讓我知道怎樣去接受艱難困苦，和認識你。在那兩年中沒有比賽練習、優勝劣敗的競爭，只有更多的親近你。

離鄉別井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15歲，母親接到政權將要轉變的消息，立即要我從學校回家，整理行裝後，第二天全家乘火車到了香港。寄居祖母家，避過戰火。母親拿著極少的資金，為了生活，開農場、做小生意和日常生活的開支，不足年餘，錢便用完。這時祖母又心臟病發身亡，全家生活陷入困境。大哥因工作離開家，不久成家立室。二哥讀了年餘英文，在洋行覓得一份文員工作。我因家裡經濟拮据，已停學一個多月，又因體弱多病，聽覺不靈，無法找工作，這時妹妹幾乎要送人領養，我們唯一的依靠是天父。我只有靠禱告︰「主啊！我的神，你掌管宇宙一切。我的處境穽知道。求你給我開路。我尚有年餘才能完成中學，很希望能完成學業，懇求你賜我有讀書的機會。我知這是一件難事，求你奇妙大能的手讓我完成我最基本的學業，能終身受用。奉主耶穌基督的名求，阿們。」

第二天，我有個平時很少來往的姑母突然來訪，得知我已停學，便慈愛地含淚說︰「天泰停學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會和另一位姑母商量，二人合力供他唸書。我會每月把錢送來。」她叫我明天立即返校，還說如果生活有問題，可到她家中住。我又在課餘替小學生補習，就這樣完成了中學學業。

迷團解開

後來我進入師範學院，畢業後做了一個平凡的教員，直到退休。雖是平淡，卻是平順。表面來看，昔日的雄心壯志全付東流，時不我予，我應當是個失意的人才對？但是我的心中充滿了感謝。時間是最好的考驗。時間告訴我答案：天父的路是最好的路。自我們離開家鄉以後，大陸變色，經歷了翻天覆地的三反五反、反資反右，以及文化大革命。那個醫院院長世伯原來是特務，共產黨入城後，他當了市長；可惜兩年後便被關進囚牢。這使我恍然明白：所謂的﹁為軍為政，愛國愛民﹂原來並不是我們天真腦海中所想像的美麗。父母親有好些知己朋友，我們稱之為誼親，全被鬥爭，扣上資本家走狗的帽子，被關進了監牢裡。

人的道路，將來會遇見什麼事，我們連自己都不能知道！只有天父上帝的路是最好的路。感謝上帝，領我走過平凡卻是平安的一生。

（作者現居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