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知心的朋友

周雁羽

才十歲小小年紀，我就患了失眠症，可以整夜坐在窗前， 看著月亮落下，太陽升起；站在早操的隊列裡，突然之間還會眼前暈眩，一頭栽到地上。那時，父親去世已三年，堅強的母親忙著自己的工作，無暇顧及我的狀態。有一回，同學們把昏倒的我送回家，母親下班回來，只看了躺在床上的我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事，過一會就好了。」

連續幾年，我在病床上度過。有一次高燒，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沒一絲懼怕。我想，既然世上最愛我的人（父親）已經死了，那麼生又有何趣？死就死吧！或者，我還可以見到死去的父親呢！

好幾次，我都是在瀕死之地被拉回來。病床上孤獨無依的時間，都被我用不豐厚的記憶填滿。我想起父親被遊鬥，那群情激憤的批鬥現場；想起父親的追悼會上，要置父親於死地的人在他的靈前哭得幾近昏厥。是良心發現嗎？這一切使我對人性的認知陷入非常迷惘的狀態，在許多年裡，我不再信任何人。

我的青春期與母親的更年期迎頭相撞。改嫁後的她活得並不舒心，她把一切的苦毒、酸楚都傾瀉在我的頭上。我越沉默，母親就越生氣。每次我聽見她的怒吼，就想：「您不愛我，為甚麼要把我生下來受苦？」

母親的憤怒在我高考那一年達到顛峰。高考成績下來了，我是全校唯一考過文科本科線的。所有考上的同學家裡都歡天喜地準備行囊，母親卻對我說，不再供我上大學了。母親是醫生，她的工資在整個單位裡算不錯的；但是她寧願聽繼父的話，要我早一點工作養活自己。

得知大學夢破碎後，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母親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樣，憤怒極了。有一天，她順手拎起繼父的軍警皮鞋向我砸來，說：「去死吧！廚房裡有刀，有繩子，醫務室裡有安眠藥，屋子後面有荷花池，再不行，不是還有大海嗎？說吧！妳想怎麼個死法？」我認真想著母親向我推薦的種種死法，最終認為吃安眠藥是最安靜、最不難看的死法。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關門堵窗，等待死亡降臨。母親在憤怒消退之後，看情勢不對，哭喊著叫我，鄰居有力氣的男子砸開了窗戶。回到人間，我對自己說：「妳沒有資格再死了！因為，妳的生命裡還有父親的生命，妳要好好地替父親活下去。」

那年，我找到一份好工作，離開家，掙脫母親為我包辦的婚姻。

就這樣，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人生路上。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走進教堂，他們所唱的、所講的，我一句不懂。奇妙的是，我卻在那裡找到一份內心的寧靜。為了尋找靈魂的歸宿，我多年研讀東西方哲學書籍、佛教與道家經集，也讀《古蘭經》和《聖經》。

那時，我生命裡有著不為人知的驕傲。我有漂亮的家，優秀的老公和孩子，收入不錯的工作，在單位裡表現也很出色。我想，這都因為我條件優秀和努力，更幻想，如果當年能順利進入大學，我一定會成為博士。潛意識裡，我努力是為了證明：作為父親的女兒，他可以因我而驕傲；也為了證明，母親對我的嫌棄與傷害是多麼錯誤的一件事。因著這樣的驕傲，我拼命投入工作中，直到有一天，一位中醫告訴我，假如我不及時調整生活方式，時常發作的心絞痛極有可能令我隨時猝死。我開始吃中藥調養，遵醫生囑咐隨身攜帶救心丸，以防不測。後來心絞痛真的發作了，我思想著前面的路：「老公失去我，還會有新人代替；但女兒若失去我，就會永遠傷痛。我絕不能讓自己失去父親的悲痛在女兒身上重演。」於是，我選擇從工作中抽離。

這時，天父差派祂的使者來到我身邊，向我傳講福音。聖靈動工，我和家人參加教會聚會時聽到第一首讚美詩「恩友歌」，歌聲一起，我的淚水就不住流下。明明是第一次聽到這首讚美詩，但奇妙的是，我居然對它的旋律如此熟悉。禮拜結束了，我還在流淚，踏出教堂時，我的心裡充滿平安、喜樂。

我開始定時參加主日敬拜，開始讀經，參加了慕道班，學習基本真理。一年後，我受洗歸主，再次流下感恩的淚水。我在心裡對主說：「主啊，從此以後，無論我活著或死去，都是屬袮的人。」

一直以來，我生活在母親的陰影下，這是我一生無法解開的心結；然而，主要建造我，必先破碎我。上帝要我學習最初的功課：就是在主的恩典和真理中，完全得著釋放，饒恕他人。主用祂的話一點一點餵養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可以坦然回憶曾經的過往。那一刻，聖靈的感動令我放聲大哭，一直哭了好久，我的心靈完全得著了釋放，在主的大愛裡，所有曾經的傷痛都得著了完全的醫治。我發現，我已經完全打開了這個心結，不但完全地理解了母親，而且知道，我已經有力量用從主來的愛，來愛我的媽媽。

就在生日那天，我拿起了電話，流著淚對母親說：「媽媽，謝謝您生了我，並且把我養大。媽媽，我愛您！」歸主一年後，那曾伴我成長的失眠症不藥而癒；曾經隨時威脅著我生命的心絞痛，至今沒有犯過。我的身體越來越健康，靈裡也越來越堅強。當年那個臉色灰黃、嘴唇青紫的心臟病人，如今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蒙福女子。去年夏天，我帶著我家小姊妹，一起去了西藏，走過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一路蒙主保守，得以平安健康地歸來。

這條命是上帝賜的，我要獻給主，為祂所用，乃是理所當然的。如今，我心底沒有一絲苦毒、怨恨，有的只是感恩、讚美，和從上帝而來的愛。主啊，我感謝袮，賜給我美好家庭，讓我們在袮的恩典與真理裡逐漸成長，為袮作美好見證；主啊，讓我仰望袮，沿著袮真理的道路直行，不偏離左右；主啊，袮的愛何等長闊高深！令我時時發出驚歎；主啊，袮給了我太多，我無法一一細數，也無法不深深感恩。袮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作者是作家，也是傳道人，還主持福音廣播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