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看見

黃錦豪

我在微軟任職，為殘障人士設計視窗軟件，於二ＯＯ四年提早退休。當時做視窗軟件 的失明人，全球只有幾個，我是其中之一。

假裝看見

我的眼睛一向沒有問題。到了十四歲，視力忽然銳減。我以為患了大近視，誰知一經檢查，發覺是慢性青光眼。自此經常頭痛頭暈，半年內視力劇降，最後只剩下百分之二至三。這對於我是一個極沉重的打擊。

失明是一件不幸的事。人人一眼看見的東西，我們怎麼努力，也無法看到。很多動作，即使去撿一個球，我們也辦不到。行動無法自如，等於說，我們失去了很大的自由及獨立自主的能力。加上那時香港人對瞎子有莫名的歧視，民間流傳說，誰要在路上被盲人棒觸著，便倒霉三輩子。因此人人見了瞎子便閃躲唯恐不及，彷彿我們就是霉運。

我哪敢拿盲人棒出門?!我害怕別人知道我失明，害怕被瞧不起，於是假裝看見。這很危險，好幾次被──汽車撞倒幸而上帝保守，沒有大礙。搭錯車是常事；付車資因為看不見鈔票的面值，寧可多付。上公車後，我不敢移動，不敢坐下，因我看不見。走路時，難免碰撞路人，結果是換來一頓又一頓的臭罵。做瞎子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我因不能接受自己，也就更孤單，更痛苦。唸中學二年級那年，學校知道我眼睛失明，我很害怕，不知如何自處。加上缺乏成人指導，便決定輟學。

長兄為父

我出生於小康之家，父親從商。上有六個兄姊，我排行第七，年紀最小。四歲時，母親患上腦瘤，導致雙眼失明，思想和說話都受影響。後來終日臥床，生活無法自理，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常無緣無故責備我們，從此家無寧日。爸爸為此非常苦悶，常借酒消愁。他白天工作繁忙，晚上老是醉醺醺的回家。

十歲時，爸爸因飲酒過量致肝硬化死亡，次年媽也離開我們。那年大哥廿六歲，長兄為父，必須立刻接管父親的業務並照料我們六個弟妹。憑良心說，大哥和大嫂已盡了力量照顧我們。奈何我們久失調教，早已成了不良少年；父母親死後，更不願受約束。我上面的姐姐和一個哥哥與黑道人物往來密切，家中常有不少莫名其妙的人進進出出。我們也常出外通宵達旦，到各朋友家中留宿。最後大嫂棄甲投降，因管不了我們，回娘家去了。這時我們更變本加厲，無法無天，不但遊手好閒，還呼朋喚友，聯群結隊到市場裡偷東西吃，女的扮孕婦，男的把風。我們家在美孚新村，有一回爬水渠上到十多層樓高的空置單位裡塗污牆壁。有時在天星碼頭及保齡球場閒蕩，遇有學生看我們一眼，便餐以拳頭。終於上得山多終遇虎，兄姊後來犯了禁錮傷人罪，倉皇逃離香港，名義上是去蘇格蘭讀書。之後那些朋友便不再上門。這本是好事，但是我因心理不正常，極度自卑，竟想：「現在連不良少年也不要我了。我多麼可憐！」

孤獨迷失

輟學一年，原打算進盲人學校，因為超齡被拒。幸得大角咀聖方濟書院校長收容。校長很有愛心，每年都收幾個失明學生。麥修女(Sister Moira)教我點字讀書，多方關懷指導，介

紹我參加天主堂詩歌班，融入社會，並為我將詩本打成點字。可惜我因心理障礙，總不敢拿出來用。身旁詩班員見我既不懂唱，又無詩本，便讓我看他的，我也假裝能看。虛偽的結果是內心更孤獨，結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不久也離開詩歌班。我常有很多問題。我為何失明？為何不能做一個普通人？我想，天主必然很兇，讓我失明。雖然內心鬱結，可表面上我能言善道，結交那些前來盲人中心幫忙的好心腸女孩並不困難；但是，我追求的是被接納，沒有付出，因此沒有長久的友誼。我仍孤單迷失，為了抓著一些連我也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就參加左派工業行動。很活躍，可心裡極為空虛苦悶。

驕傲自大

我的學業成績不好。中學會考，中文和中史兩科不及格。盲人讀中文倍感困難，因中文同音字多，我們只靠點字，不見字形，很難掌握。文言文更讀不通。當時，二哥在美國工作，建議我到美升學。我因失明，無 法參加「托福」考試，幸而美國密支根州有學校收我試讀。我靠著點字、錄音，和別人幫忙誦讀求學。也許因為改用英文，求學和環境都不同，所有科目都拿到A，跟從前有天壤之別。沒改變的倒是內心世界，我依然思想偏差。努力讀書，不過為證明我行，要讓別人看得起我。可每獲得稱讚，便驕傲自大，甚至自以為了不起。

尋覓快樂

兩年後，我轉校到印第安那州，為了排遣鬱結，與人合辦一個類似嬉皮士的組織，找一間房子，與人分享很多東西。可惜這一切都解決不了我情緒抑鬱苦悶的問題，我仍極度消沉。

我在美國認識了不少基督徒，可是我很討厭他們，嫌他們煩，老勸我信耶穌，攆也攆不走。我瞧不起他們，常跟他們爭辯。他們說不過我，卻有我所沒有的快樂。這叫我很惶惑。他們憑甚麼快樂？現回想起來，真正的輸家是我。因為我雖然辯論贏了，卻帶著憂傷而去。這一群人有與我不一樣的生命。他們懂得關懷他人，懂得感恩，心胸開闊。

我中學時，信滿天神佛。與黑道人士來往時，跟茅山道士學過神打，能請「神」上身。不過後來覺得邪門，就逐漸放下。又有一段時間我鑽研佛學，打坐、禪定，追求空靈狀態。似有一點幫助，但我仍常鬧情緒，很苦悶。於是嘗試喝酒、服迷幻藥。可惜這一切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加添更多煩惱。

最後我想出一個妙計─結婚。這只不過是新瓶舊酒：逃避現實。因為不懂面對眼前，便轉換環境，跟頻頻換女友沒有兩樣。但是，換得了環境，換不了心，真正的問題是自己，所以我依然抑鬱，依然消沉，牢騷滿腹。結婚只是把一個人的問題，變成兩個人的問題。

我一九八三年，廿二歲結婚。那時，在印第安那州大學唸最後一年，海麗剛畢業。新婚初時尚好，但漸漸我又故態復萌。我大學的成績很好，拿到研究院的全額獎學金。我選修社會學和心理輔導學，後來發覺不合適。因我自身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怎能輔導他人。於是唸完碩士，就決定打道回香港去。我不想累著海麗，申請與她離婚。然而海麗愛我，不離開我，跟我回到香港。

傷害妻子

我在香港做市場研究，同時兼任商業電台英文台直播節目，鼓勵殘障朋友。表面上我講得頭頭是道，受到不少演講邀約，可私底下我的精神和心理問題卻日趨惡化，不但無心工作，而且常躲在廁所內喝酒(便於嘔吐)。我幻想用甚麼方法自殺，還將計劃告訴妻子，沒想到這對她構成多麼大的心理威脅。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甫抵家門，便聽見妻子在擲東西，憤怒異常。我勸她吃完飯再說，她不理我，仍擲個不停，足有五至十分鐘。入房後，發覺她正在死亡邊緣掙扎，原來她用我詳細告訴她的方法來自殺！我大吃一驚，即送她到廣華醫院急救。醫生交給一張「報危紙」，叫我作好心理準 備，海麗命危旦夕。

那幾天我度日如年，整整三天不離開醫院。我不停抽煙，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一個人做事是會有後果的。以前總以為人生如戲，要怎麼做就怎麼做，無須負責任。想不到這時妻子快要死了，我才覺醒。做人真的不可以任性，我的言行竟會影響自己深愛的人。

我深愛海麗，由始至終都愛她，可我不懂得愛。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能愛人嗎？我常傷害海麗，卻從想到我已傷害她如此的深。如果海麗有個三長兩短，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

感謝上帝，海麗沒有死！我向她道歉，自知不值得原諒。但海麗願意原諒我，願意留下來和我生活。我對 自己說，以後要學習怎樣愛自己和愛海麗。

新生甜蜜

之後，我到英國劍橋大學進修電腦，海麗偕行。幾年後再到美國，在加州任軟件工程師。老闆是華裔，基督徒，邀請我參加查經班。我勉強答應。老闆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看完約翰福音以後不信耶穌。」我為 好勝，對他說：「我將是唯一不信的。」於是讀約翰福音。出乎我意料之外，覺得很有意思，讓我思考不少人生問題。參加查經班一段時間後，老闆因為事忙，說：「不如停一段時間吧。」我說：「不要停，由我領查經吧。」一個非信徒竟然領查經，真不可思議！

讀至第十章10節，深深感受到上帝的真理，耶穌來不是要拆毀我們，而是要我們得豐盛生命。我非常感動，我從來沒求豐盛生命，只希望能活得正常，於願已足。想不到耶穌竟答應給我們豐盛生命。祂既然給，我當然接受。於是打開心門，接待耶穌基督。我一九九二 年信主耶穌，至今不悔，而更深刻感受主耶穌所賜的豐盛生命。

我信耶穌以後，和海麗相愛更深，學會怎樣表達。舉例說，海麗洗頭後，喜歡有人替她吹髮，我就常替她吹髮梳頭。二ＯＯＯ年初的一天，海麗有點心事，為了逗她歡心，我到外邊給她買幾盆植物。不料路上掉進一個六、七呎深的坑裡。後得勞動消防員救出。因沒有受傷，消防員送我回家，途中還帶我去買植物。回到家門，海麗見消防車停在門外，嚇了一跳。開門見我手拿 著植物送給她，真是又驚又喜。

不久，我連僅餘的三、兩分視力也失去，完全盲了。

奇異恩典

初看不見那年，我十四歲。至二ＯＯ年，卅九歲，全部失明。前後兩次，對我打擊甚大，都很傷心；但前後心情卻差別很大。第一次失明時，我未信耶穌。那時六神無主，情緒掉至谷底，一共花了十幾年才站起來。第二次，完全失明，我傷心痛哭，但幾天後，就站起來。當然我還得學習走路，至今仍在適應之中。然而這一回我心裡有力量，覺得可以接受。海麗也更愛我， 我們有更多時間手牽手。

單從外表看，基督徒好像與常人無異，但我親身體會，信耶穌以前，我裡面是一個大的黑洞，沒有人生方向，情緒嚴重消極抑鬱。現在我深刻體會耶穌基督豐盛的生命。上帝是很奇妙的，按理說，一個人失明便甚麼都看不見；但我發覺自己能窺見很多東西，是一般人所看不見的。舉例說，我到監獄裡傳福音，有一回問囚友們穿甚麼衣服。他們回答，人人都穿一式一樣的囚衣。我說：「這可奇怪了，我這幾年一直以為你們各人穿不同的衣服。唷，我明白了。我看不見你們的外表，只看見你們各有不同，各有特性。」監獄裡人人都是一個號碼，不被視為個體，但上帝看到每一個人的特色。我因看不見外表，反能從上帝的角度，留意人的內心。就像聖經撒母耳記上第十六章7節所記：「耶和華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華是看內心。」因肉眼看不見，更促使我運用心眼，看人的內心，又看上帝的恩典和工作。我到監獄裡傳道，大家都受感動。為何家人不理他們，一個非親非故且行動不便的瞎子卻來看他們呢？他們因此更體會上帝的愛。誠如保羅所說：上帝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上帝藉我的殘障，顯明祂的慈愛。

醫治使用

上帝又醫治了我的心理偏差和抑鬱症。祂知道我不接納自己，既自卑又自傲，不懂得愛自己，更不懂得愛人，祂就賜我海麗，藉著她的愛醫治我。上帝又用聖經的真理，例如馬太福音第六章，開我的心竅。天空的飛鳥，野地的百合花，天父尚且看顧，何況我們？天父透過一些經歷建立我，祂對我說：「Peter，不要這樣看你自己，你其實很有用。我怎樣用你，不一定能用社會的方法來衡量。你的用途，我早已定了。你要做的，是要顯出我的作為。這是你活著的原因。」

上帝要用瞎子並不困難。失明人要找電腦工作比一般人困難，但我從前加州的老闆聘我，正是因為我失明。他希望我做人工眼(OCR)用來認字。他相信瞎子需要人工眼。他想既然這個人奮鬥了那麼久，連劍橋也可闖進去，他自己也有這個需要，想必能做出一點東西 來。他就給我機會。

一九九二年微軟視窗(Windows)風行，整個世界都是電腦影像。我知道我的眼睛終有一天會全瞎，那時怎麼謀生？我想，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離開電腦行業，轉行做社工和輔導之類的工作；一是直衝到問題的中心─到西雅圖微軟工作去。結果微軟錄用我，為殘障人士設計電腦軟件。我在殘障輔助科技組(Assisting Technology Group)工作，幾乎成了該組的開荒牛。這是上帝的恩典。工作使我對電腦的興趣得以發揮，又能以知識和科技服務社會，並認識一些很好的同工。上帝帶領了我。我一直做到二 ＯＯ 四年，提早退休。現正修讀家庭及婚姻治療，計劃與同工去中國服侍殘障人士。上帝的計劃很完美，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滿心感恩。

(余黃國凱採訪。編輯部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