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驚濤，入美地

王喬治

每次讀到以色列人出埃及，過紅海，經曠野，最後到達迦南美地，就想起過去上帝怎樣引領我走過驚險、迂迴曲折的路，來到流奶與蜜的美國。

神州變色

一九四九年神州變色，當時我是一個中級軍官，也是一個留美軍官，正是共軍搜捕的對象。我為了掩護身份，就在上海做一個小販，以維生計。但因家中人口眾多，又不敢在大都市久居，只好返回故鄉安徽務農暫避。一九五○年大陸農村實施「土改」，我們終日勞苦，不得一飽。又因被列為「破落地主」的身份，生命危險，朝夕難保。是時，農村消息閉塞，但各地敲鑼打鼓，抗美援朝、土改運動等，迫在眉睫，真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我因生活及成份等關係，被情勢所迫，到了非離家出走不可的地步。走！談何容易？路那麼遠，前途茫茫，又無路費！家裡那麼多人怎麼生活？正在走投無路時，一個表弟告訴我說︰「城裡有兩個美國女傳教士還未走，我引你們去見她們。」一天，我們冒險去拜訪她們，並說明我們的身份，要求她們幫忙。終獲她們的愛心相助，為我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去南京向一位牧師求助。於是，我湊足了火車票錢，次日，便拋妻別子直奔南京，去拜訪那位住在南京的牧師。見面之後，他竟潑了我一盆冷水。他說︰「過去八年中國對日抗戰，我們曾在淪陷區幫了很多難民忙，因為那是國際戰爭。現在情況不同了，這是國共內戰，我們無法幫忙。」不過，他仍然為我介紹去見另一位剛從香港回來的天主教朋友，那位朋友又潑了我一盆冷水，他說︰「香港因為難民太多，想去台灣，也被拒絕入境。大家都擠在調景嶺難民營裡，情況非常困難，我看你還是留在國內，不必冒險了。」他說的雖是實情，卻把我火熱的心澆得冰冷，使我茫然不知所措，真是進退維谷。

偷渡香港

由於神的引導，馬上我又恢復了信心，立刻往上海市去找我的一位英國朋友克拉克，他原是英國駐華使館的上校武官，出生在山東省，說的滿口山東話。此時，他正職澳洲駐上海的總領事。他的司機還認識我，立即請我進去。記得當時他正在收聽美軍登陸韓國仁川的消息，邀我一同收聽廣播。之後，我說明來意，他毫不猶豫的答應幫忙。隨即取出名片介紹我到香港去見前澳洲駐華大使史邁斯（Smythe）。我立即南下抵達深圳，當時共軍未封鎖邊界，但英軍卻不准人入境。迫不得已，只得請「黃牛」帶路偷渡。記得當時偷渡代價，每人是港幣二十元。當晚，「黃牛」把我們化裝成廣東鄉下人，穿上香港雲紗衣褲，手裡提個紙袋，專走羊腸小道。到達邊界前，經共軍檢查後放行，由鐵絲網下面的小洞鑽出去，就進入九龍新界的鄉下。我們走在水田中的羊腸小路，英軍的探照燈，每幾十秒就照射一次，須潛伏躲避，在燈光的間隔中飛快奔跑，黑暗中有些人混身泥濘。記得同行中有一位軍校六期的學長，他是「雞貓眼」，夜晚是「視盲」。我為了同學情誼，只好在我腰間繫一條皮帶，讓他抓著皮帶跟我走，每走幾步我就被他拖下水一次。「黃牛」很怕英軍逮捕，常在後面怒罵斥責，催促快點往前走。為了得自由求生存，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在這生死關頭，只有忍氣吞聲。幾小時的黑夜行程，到了香港已是精疲力竭。當天夜晚，沒有地方住宿，只好買一份晚報，兩張鋪在地上，一張蓋在臉上，就在街邊人行道上露宿一夜。感謝神，總算呼吸到自由空氣，安抵香港。

第二天，我就按址拜訪澳洲前駐華大使史邁斯先生。他住在香港半山的豪華公寓，因為克拉克上校的介紹，他很客氣的招待我吃了一頓牛排。但是，他也沒法幫忙。向他告辭後，我在貧民區租了一間小木屋，暫住下來。經多方奔走，很想去台灣。也去拜訪了以前認識的一位美國駐華大使武官，他也是無力幫忙。稍後，我曾去見台灣駐港辦事處的代表以及當時的教育部長杭立武先生，他答應回到台灣後，替我找我的友人幫忙。不久，收到他的來信，仍是沒有辦法。我又寫了許多信，寄給台灣的老長官及軍校同學，都沒有具體好辦法，只有幾位好友，寄點錢給我以濟燃眉之急。因當時台灣情勢不穩，出現很多共諜，做其擔保者亦同罪；人人自危，沒有人願意為親友擔保申請入境。

難民生涯

兩三個月過去了，手中的錢已用完，吃飯都有了問題。一天我去做小工擔土，做了一整天賺了九角港幣，勉強吃了一頓晚飯，累得腰酸背痛。第二天實在無力上工了，只得搬進調景嶺難民營去住鴨子棚。啃麵包，沒有菜，僅有粗茶，每天供應一餐。有時餓得難受，只好去買點餐館裡剩餘的殘飯充饑。每間小棚僅能住五、六個人，低矮狹窄，只能坐不能站，除睡板外，別無他物。不時有大陸新來的難民加入，每間小屋常擠進十二人，大家只能側臥，不能翻身。「鴨子棚」搭在半山上，又有通路，天雨時，山坡路滑，一不小心就會滑滾山下。每個人因長時間沒水洗澡，身上都長滿蝨子。肉體上的折磨，已萬分痛苦，另加上接到大陸家裡來信，妻子兒女嗷嗷待哺，已落至餓飯的絕境。他們以為我已到台灣，要我立刻寄錢接濟維生。看了家信，使我心灰意冷，欲哭無淚，真是無語問蒼天。

在這山窮水盡的情況下，唯一給我一線生存希望，使我精神得到安慰，心靈得著力量的就是當時設在難民營裡的基督教會。我每天去教堂聽福音，天一亮，就去參加早禱會。我最喜歡唱的聖詩就是詩篇第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晚上，我獨自跑到山上大聲禱告。不久，上帝垂聽了我的祈求，應允了我的禱告，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感謝神的恩佑，奇蹟臨到我，我得救了，我們全家也蒙恩得救了。神的恩典，領我經過死蔭的幽谷，又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使我的福杯滿溢，使我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福從天降

一天，我在鴨棚裡午睡，忽然有人來找我，大聲喊我的名字，我伸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同學。他拉我到偏僻的山邊，直截了當的問我：「現在有個工作機會，每月四百多港幣起薪（約合美金一百餘元），你是否願意去做？」我問︰「什麼工作？」他說︰「詳細情形現在不能說。你若願意做，立刻跟我去香港，不可讓任何人知道此事。」原來當時美軍正在招募韓戰工作人員。當時我連每月五元港幣的飯費都沒有，當然跟他走。我孑然一身，沒有行李；到了香港，馬上住入公寓，當晚睡在白淨被褥的彈簧床上，穿的是新裝。次晨早餐是牛奶、奶油及麵包，一步登天，如入夢幻，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中午時分就有人送來預支的一個月薪俸。我拿了錢立即前往中國銀行，大部份寄回家應急。妻子收到匯款後，才能從家鄉逃到廣州，當他們抵達廣州時，我已飛往日本工作，只靠通信連絡。

三地分居

內子攜帶三個孩子到達廣州後，邊界業已封鎖，她試圖由深圳及澳門出境，均未成功，只好住在小旅社中，寫信向我求援。我在日本收到信後，深感他們的處境困難，言語不通、人地生疏，一個年輕女子帶了三個一至五歲的孩子，又沒充足的旅費，使我憂心如焚。當時我正在野外做演習之訓練，心神不定，垂頭喪氣。一位軍校學長看到我的情形，問我說︰「喬治，你今天為什麼士氣不振？」我據實以告，他說︰「沒有問題，我有一位大姨，何楊勵顏女士住在廣東東山，家中房子很大，我馬上寫信給她，介紹你太太去找她，相信不會有問題。」何女士見到我妻兒後，熱情接待，免費供給食宿，神再次恩待我家，真是「恩上加恩」。何女士是虔誠的基督徒，現已年逾八十，沒想到我們移民美國後，竟又在灣區屋崙相逢！她身體健康，兒孫滿堂，我們曾多次前往拜望，對她的愛心相助永遠難忘。

此後內子將兩個大孩子托友人帶往香港寄居同學家中，她和小女兒則留在廣州，不准出境。三年韓戰期間，我們一家分居三地，全靠我的薪俸接濟他們生活，共產黨對有外匯接濟的僑眷略有優待，所以他們逃脫了土改、三反、五反等鬥爭之酷劫，這也是上帝的賜福。我妻子在廣州市浸信會受洗歸入基督，我則是由香港飛往日本的前一天，在香港基督教路得會受洗歸主的。

家人終於團聚

我在美軍軍營中服務時，經常參加主日崇拜及教會其他聚會，讀經、唱詩、禱告，對主的恩惠時刻不忘。韓戰於一九五四年正式結束，美國設法安置我們，徵詢我們的意見：可選擇去香港或台灣。若去台灣，可以恢復軍階，配給眷舍，一切費用全由美國負擔；凡選擇前往香港的人，美國願意輔導就業並給予優先移民美國的考慮。我當時選擇前往台灣，終於一九五四年四月安抵台北松山機場。

到台灣後，就申請住在香港的兩個孩子來台灣。此時，上帝再度向我施恩，內子也獲准到香港探親，其條件是把年僅五歲的小女兒留在廣州作人質才可出境。內子雖到達香港，但因女兒之故欲返廣州，我一天內早中晚各發了三份電報，勸阻她不要再返廣州，終於我們一家除了小女兒外，在台北團聚了，感謝神的恩佑。內子為了想愛女，終日以淚洗面。初時我們每月經由香港寄美金去接濟小女，後因政府禁止與港澳通信，從此音訊杳然。過了二十六年之後，直到一九八零年，我們全家移民到美後，才託人在廣州探詢女兒的下落，始知她已結婚，並有一男孩。我立即向移民局申請她們全家來美。因為我不懂美國法律名詞，申請書內用ADOPTION（應是FOSTERAGE）這個字來說明小女被人撫養，移民局批駁不准，其理由是凡被收養的孩子，已與生身父母斷絕關係，生身父母即無權申請她移民來美國。當時想請律師申訴，又擔負不起這筆龐大的律師費，只好自己動手蒐集各種資料，反駁移民局的批駁，並向移民最高法庭申訴。感謝神，適時透過密蘇里州一位參議員幫助，終於獲得勝訴，移民上訴法庭批准小女一家三口移民來美定居。當時聖路易市 Post Dispatch 報紙還報導「三十四載後，中國婦人與家人再重逢」的新聞。我們要特別感謝主內何太太及洗氏夫婦照顧我們的女兒。

一九八七年春季，我們全家十八口在美國米蘇里州聖路易市舉行第一次大團聚。感謝神的看顧和保守，現今我們全家三代，蒙主恩佑，均平安健康，兒孫們都有正當職業，長孫已到美國海軍服役。現我與內子住在風景優美、環境清靜的加州老人公寓內，四周古木參天，碧草如茵，每當夕陽西下，我們散步其間，使我不由得自內心唱起詩篇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感謝主的宏恩大愛，若沒有主的引導，我不會脫離魔掌；若沒有主的看顧，我們全家無法相聚於流奶與蜜之美地；若不是神的恩佑，我們不能平安歡樂度日，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帝的賜福。感謝主恩浩大，讚美主，神恩永說不盡，願榮耀讚美歸於真神我們的救主耶穌基督，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