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

田舍

從前，在一個遙遠的國裡，有一位很美麗的公主，公主十分愛照鏡子，只要在鏡子面前一站，就會渾忘一切，對著鏡中人搔首弄姿，含情凝視，如醉如癡。

在她十五歲生日的那天，一個老太婆來，要送她一面珍貴的鏡子。公主聽說是送鏡子來的，就接見她。老太婆呈上一面很古老的鏡子。一看，竟比老太婆的年紀還要大，公主便縐縐眉頭。老太婆說：

「公主，這鏡子雖然老式，卻十分名貴。妳看它的鑲工精細異常，高貴華麗，就知道它出於名門。它就是世界鼎鼎大名的魔鏡，原為白雪公主的繼母陰毒王后所有。」

公主不悅，說：「此鏡不祥。昔日白雪公主被王后追殺，都是魔鏡惹的禍。」

老太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王后無事生非，庸人自擾，又怎怪得鏡子。我看此鏡不畏權貴，不諂媚瞞騙，不徇私偏袒，誠實直言，是良師益友哩。」

老太婆偷看公主一眼，見她眉頭放緩，便繼續說：「如果一個人品性純良、誠實、謙虛、器量大，敢面對真正的自己，鏡子便能作他的朋友，助他日趨美麗。反之，如果他事事爭勝求第一，不愛聽逆耳忠言，不敢坦誠面對自身缺點，他就會仇根鏡子，嫉妒，甚至殺害鏡子所稱許的人，如陰毒后一樣，那他就會漸漸變成醜八怪。」

公主聽到「日趨美麗」四字，就想：「我已經是天下最美的了，若還再美，豈非連天上的仙女也自愧不如？」她不甘大相信，但還是接過鏡子。

當下在鏡子面前一站，正欲顧影自憐，忽然感到心中一慄。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不出所以然來。鏡中人依舊是平日的瓜子臉面，肌膚勝雪，雙頰緋紅，如雪上桃花，眉目如畫，鼻子小巧挺直，紅唇含笑似嗔，正是自己。不過黑亮的大眼睛中多了一分驚訝、沮喪的神色。那種感覺，就好像忽然看到自己臉上有個瘡疤，或是長了癩痢頭甚麼似的。總之，不是平日的她那般完美、無瑕、挑不出毛病來。這令她無法對鏡自賞，顧盼自豪，反倒有點不想看見自己──就像一個非常難看的人一樣，怕照鏡子。可是，她並不難看啊！何止不難看，簡直是天下最美麗的呢，人人都這樣讚美她，她自己也這樣覺得，不然也不會那麼自我陶醉、自我欣賞了。現在，這鏡子彷彿照透了她渾然不察或不想面對的醜陋來。令她自慚形穢──這是種很陌生的感覺，她為此惴惴不安，心裡害怕，好像不能再愛這個自己，也怕人看見以後便不再喜歡她。

「這是一面妖鏡。」公主說著，退後兩步，見鏡子寒光逼人，十分明亮，明察秋毫似的，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老太婆說：「這是一面最珍貴、最忠實的鏡子。」

「別賣花讚花香了。」一陣銀鈴似的悅耳聲音傳了進來，大家循聲音望去，見是一個年輕美女，約二十三、四歲，捧著一面鏡子進來。

「祝小公主生日快樂。這一面魔鏡，是我送公主的生日禮物。」女郎說。

小公主想：「怎麼又是一面魔鏡？」擺擺手，說：「我已有面魔鏡了，妳留著自己用罷。」

美女瞧瞧老太婆和她那面古老的鏡子，撇撇嘴笑，說：「她這算麼魔鏡？不過是一面哈哈鏡、凹凸鏡之類的鏡子而已。這類鏡子把鏡中人拉長、縮短、扭曲，或變作胖子、瘦子，把人醜化，不是本人真貌。」

公主心情一寬，想：「難怪！剛才還嚇了我一跳呢。」

老太婆說：「妳……」

美女徑自發言，語音婉轉動人：「公主是不是剛才照過此鏡，發現鏡中人既熟悉而又陌生，不像平時的妳？」

公主答：「正是。」

美女笑著說：「這就是嘛。以公主絕世姿容，貌勝天仙，又怎麼會有瑕疵呢？分明這是個哈哈鏡。」

老太婆好不辛苦，才等到有機會發言，說：「公主明察，這實在是一面最誠實的魔鏡。」

「好了。」小公主打斷她的話，不悅地說，「我收下就是。」

「這是一面很明亮的鏡子，。」老太婆臨走時，又丟下這話。

年輕女郎見老太婆出去後，就捧著自己簇新的鏡子，獻給公主，說：

「這魔鏡能令妳更美，更富自信。」

公主款步走到鏡前，嫣然一笑，立時呆住，一種驚艷的喜悅瀰漫全身。平日她已經夠美了，無人能及，鏡中的她又添幾分顏色。果真令她自信心立刻提升。她記起「人上有人」這句話，原來真的還有比從前的她更美麗的，就是現在鏡中的她。她大可放心，在她之上，還是她自己，她不知比旁人要高出多少倍呢！

自此之後，公主更愛照鏡子，只照這個魔鏡，好像被黏住在鏡子前似的，深為鏡中人的美麗吸引。而很奇怪的，無論她作甚麼鬼臉怪狀，或擠眉弄眼、或蹙眉縐額，或伸長舌頭，作吊死鬼狀，或咧嘴齜牙，歪嘴獨目，蓬頭豎髮，鏡中的她依舊美艷無匹。人道西子捧心、輕顰更美，她則連怪模怪樣也傾國傾城，可見比西子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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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宮的垃圾堆裡，有一個窮女孩在撿垃圾。這天她撿到一面舊鏡子，鑲工精細，高貴華麗。她用骯髒的手掌擦擦鏡子，在鏡子上呵一口氣，再用她破爛的衣裳抹抹。鏡子照出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邋遢寒酸的面貌來。

「啊，好一面明亮的鏡子！」她高興地說。把鏡子帶回家中，洗刷乾淨。

當他放下抹布，站在鏡子前的時候，鏡子忽然說話：「窮人也可以乾淨整潔。妳把我洗得乾乾淨淨，妳自己為甚麼不從頭到腳洗一回呢？」

女孩子覺得有理，便去洗一個澡，洗得很久。她已一年沒洗過澡了，身上發出霉臭，中人欲嘔，她還不知道別人為甚麼要遠遠避開她呢。

洗澡完畢，鏡子又說：「衣服也該修補洗滌一下吧。」

次日女孩子穿了乾淨補過的衣服來。鏡子說：「窮人也可以快樂呢。給我一個微笑吧。」

女孩子笑了。

鏡子也笑，卻說：「去刷刷牙齒吧。」

女孩這才發覺，自己的牙齒又黃又黑，還有口臭呢。她趕快去刷牙齒，連刷了幾天，牙齒天天白起來。這天，她又來到鏡子面前，鏡子說：

「抬起眼皮，有信心一點。不要閃閃縮縮，眼神不定，一臉自卑。」

女孩子低著頭說：「可是，我是個窮人，別人都膲不起我。」

鏡子說：「窮人也不必卑躬屈節哩。來，挺胸昂首，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女孩子說：「可是我又長得不漂高，沒有學問，沒可誇耀的。我見不得人，也巴望別人看不見我。」

鏡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妳中毒已深！」

女孩子驚訝說：「我中毒了？誰要毒我？」

鏡子說：「周圍的人。不，是妳自己，是妳自己毒了自己。」

女孩子吁了一口氣，說，「原來鏡子在開玩笑！」

鏡子說：「我不是開玩笑。世上的人，把自尊和自信，建立在錢財、權位、美貌和才幹上。這是一種毒素，妳也吃了。中毒的癥狀是失去了天賦予人類的尊嚴和高貴，不由自主地膜拜錢財、地位、權勢、美容和成功，彷彿人本身是沒有價值的，不能挺起胸膛做人，非得加上這些才有脊樑。」

窮女孩說：「這有甚麼不好？」

鏡子嘆說：「虧妳還說有甚麼不好。像妳，就自卑自貶，看不起自己，沒有自信，抬不起頭做人，太對不起自己了。」

女孩子說：「如果我有錢，如果我像公主一樣，美麗有地位，我必能抬起頭來。」

鏡子搖搖頭，說：「妳不知道，那些有了一切的人，並沒安全感。他們害怕一旦失去這些，就失卻人的尊嚴和價值。他們害怕失去一切後，別人就不再愛他們，他們也不能再愛自己。他們知道，他們所以受人這般愛戴，無非因有優厚條件。等到錢財散盡，人老珠黃，大權旁落，功業雲散，他們也會自卑自賤，自慚形穢，抬不起頭，像妳一樣，心裡悽酸。」

（下期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