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掉落的頭髮

屠一帆

最近我掉頭髮比較嚴重。平時走路、坐著、躺著都會不時有頭髮掉落下來，黏在衣服上、被單上。洗完頭更加不得了，縷縷頭髮隨著吹風機的風飄得到處都是。因為落髮，總要清理地板和澡池，有時地漏都會堵住，甚是煩惱。

我家還有一隻拉布拉多狗名叫「三弟」。當牠在陽光下撓癢癢的時候，我就可以看見牠的毛飛飛揚揚地飄落。每次吸地我都能收穫狗毛半斤、人髮八兩，煩惱中，腦子裡羅列著各種可能的醫學診斷，自然也想起福音書裡耶穌講到的關於頭髮的那些話：「兩個麻雀不是賣一分銀子嗎？若是你們的父不許，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所以，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馬太福音10:29-31）

麻雀是作為不值錢東西的代表，被耶穌拿出來說，意思是這麼沒有價值的東西上帝也不忘記，何況是你們呢？祂知道你們的細微之處，裡裡外外，心思意念。你們是屬於上帝的，祂視你們如珍寶，就連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你們又何必懼怕？這只是一個比喻。若是真的，管計數頭髮工作的那位天使工作量可太大了！我每次掉一把頭髮，他都要數清楚記錄下來嗎？既然天父不允許的話，一個麻雀也不會掉在地上。以此類推，如果天父不允許的話，一根頭髮也不會掉下來。再廣而推之，天父為甚麼要允許很多我們認為不好的事發生呢？我是腫瘤科醫生，有許多病人都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有一天我記得一位叫瑪麗的年輕女子來見我。因為乳腺癌她剛剛做完兩側全乳切除，她原以為可以不需要做化療了，但不幸的是根據基因檢測的數據，她屬於復發率高風險的，所以我還是推薦了化療。這下對她打擊太大了，她一邊哭一邊問：「為甚麼我所有的家庭成員都沒有得過乳腺癌而我卻得了？兩側乳房都沒有了，復發會在哪裡呢？」問來問去，就問上帝為甚麼這麼不公平？問題簡直沒完沒了，有的問題已經是神學問題而不是醫學問題了。我花了一個多小時，儘量回答她的問題。口乾舌燥以後，她又問了一句：「我會掉頭髮嗎？」我說：「會掉的，不過化療結束以後妳會有一頭全新的頭髮，比妳現在的還要好。」她又開始哭了，她不相信頭髮會重新長出來。她是個理髮師，最在乎的當然就是頭髮。她還說電視上有律師做廣告，化療以後頭髮長不出來的可以找這個律師去告醫生，我簡直要崩潰了。

兩個多小時以後，她終於簽了化療同意書，我便把化療的方案輸入電腦，一切就緒。巧的是，從不看電視的我當天就在健身房跑步的時候看到了那個律師的廣告，從此瑪麗的頭髮就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果然不出所料，瑪麗在第一次化療之後就掉光了所有的頭髮。

對比瑪麗，我每天掉的那些頭髮簡直不值一提。天父允許我掉頭髮，也允許瑪麗掉頭髮，但天父的話語安慰我們：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的麻雀還貴重。

瑪麗不但掉光了所有的頭髮，還經歷了各種其他嚴重的副作用。不過漸漸地，她不那麼喜歡抱怨了。我有時多看一眼她的假髮套，她還會反過來說：「很多人跟我說了，以後我會重新長出一頭新的頭髮。我原來的頭髮又細又脆，很容易掉，我希望新長出來的頭髮會強壯一點。」我們腫瘤中心有一些義工，都是以前得過癌症做過化療，然後志願為病人服務的。他們會用自己的故事來鼓勵新病人，有時也會為他們禱告。我跟瑪麗說她的頭髮會長出來，她卻不信，因為她知道我並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是這些「見證人」跟她講，給她摸新長出來的頭髮，她就信了，她也充滿了希望。

「見證人」們回答不了為甚麼瑪麗會得癌症，為甚麼他們自己會得癌症，為甚麼天父會允許這些事情發生，但是他們會說經歷了這些大風大浪，他們更加珍惜生命，更加欣賞別人的愛、大自然的美，人生彷彿又活了一次。他們要把這些告訴後來的人，讓他們也能渡過難關。瑪麗漸漸地從這些見證中看到了希望，我甚至看見她開始向旁邊的病友說：「頭髮會重新長出來的。」

終於瑪麗的化療結束了。她的頭髮並沒有馬上長出來。過了幾個月我又見到她時，拉了拉她的頭髮問道：「妳換了一個頭套啊？顏色挺好看的。」瑪麗笑開了花，她說：「這是我自己的頭髮，顏色都不一樣了，以前是金色，現在有一點紫帶點灰，很酷的。」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結局還不錯。

瑪麗很感歎。她說經過了這麼多事，現在好像重生了一樣，她要好好想想以後怎麼過好生活。她說要把煙戒了，再減肥，還要去看看一些疏遠的家人和朋友，也許會回去教會。我不知道瑪麗與上帝之間的故事，但我相信上帝沒有忘記她，因為她比「許多的麻雀還要貴重」。如果她有信心，上帝會賜她一個新的生命，好像頭髮會重新長出來一樣，那新的生命就是主耶穌自己——「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充充滿滿地有恩典有真理。我們也見過祂的榮光，正是父獨生子的榮光。」（約翰福音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