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愛（三）愛的磁石

黃錦豪

初次晤面

我在微軟工作的日子，同時為佳音社做義工。一九九五年我趁公幹之便，到洛杉磯佳音社總部幫忙。錄音部的主管李姊妹帶我去探訪一個家庭。叩門沒人應，門虛掩著，我們就推門進去，看見房子非常簡陋，堆滿雜物，是個非常窮苦的家庭。我看到一個好像單車的東西上，坐著一個人，五官不正，似乎患上了蒙古症。李姊妹介紹，這是文仔(王文政)。

那時，我的視力差，只剩下百分之二至三，文仔則全看不見，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他只能眨眼和活動兩根指頭，我跟他無法溝通。後來李姊妹去洗手間，不知怎的把自己反鎖在裡面，她很著急，外面只有兩個殘障人！她迫切禱告。不久牛叔(常來文仔家幫忙的鄰居)進來，替大家解了圍。這是我初次與文仔會面時留下來的最深刻印象。

我的心願

當年我在微軟任殘障輔助組軟件工程師，故特別留意到文仔所用的儀器過於簡陋。我想，假如文仔能有一部特別為他而設計的電腦，他的世界便會豁然開朗。這是我的親身體驗。過去我因為眼睛幾乎全瞎，讀書時要找人幫忙朗讀，時間上不容易安排。若考試臨近，仍不能找到人朗讀，真叫人心急如焚。自從踏足電腦世界，才知道可以借助很多先進儀器，我的世界一下子開闊了，不須事事仰賴他人，學習亦進入一個新的里程碑。電腦能點字，能說話。起初，我僅用給盲人用的軟件操作電腦，後來進一步上網，驚訝發現世界之大一望無際。我為此十分感恩，希望能與文仔分享。

殘障不等於無用，很多殘障人智商頗高，文仔就是一例。當然，殘障會造成一定的困擾和障礙，但是殘障人士裡面仍有上帝所賜的潛能和智慧。我之所以投身殘障輔助科技軟件設計工作，就是為了誘發像我和文仔這種人的天賦。我盼望借助軟件，將上帝保留在我們裡面的才能得以發揮出來。所以第一次見文仔後，很想為他做一點事。我問文仔：「假如你將來能用電腦，你覺得好嗎？」他聽了很興奮。為文仔設計特別的軟件遂成了我當時的願望。

喜樂生命

後來認識文仔的媽媽和妹妹Helen，不覺由衷佩服他們。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家庭，充滿了溫馨喜樂。以人的眼光看，他們該整天愁眉苦臉才對。想想，文仔不幸撞車，全身癱瘓；說他們貧苦交迫可絕不為過。奇怪的是，他們常感謝讚美上帝。王媽媽說：「也許外人見了我們會懷疑，這家人是否頭腦都有問題？否則何以笑得出來呢？我們卻深知，我們的喜樂來自天上。天父上帝讓我們經歷祂。無論人生多苦，只要仰望天父，人生就變得多姿多彩。」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家庭竟常開方便之門，接待過路的傳道人和弟兄姊妹，把自己不多的東西與人分享。

當然，王媽媽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照顧文仔的工作並不容易。有時她也會躲起來哭泣。文仔耳靈，聽到哭聲就使勁按笛。王媽媽一聽到笛聲就出來看文仔有甚麼需要。文仔用摩斯密碼說：「媽，您是哭嗎？」王媽媽答：「是。」文仔安慰她說：「媽，難道您忘記了嗎？上帝有供應。」

文仔的信心很大。我看被關進監獄的人比他還要幸福。但是他非但不抱怨上帝，反常用摩斯密碼與人談道，勸勉人、安慰人，關懷別人是否接受了救恩。王媽媽個子小，文仔是大塊頭，在教會中常看到二人感人的一幕：王媽媽背著兒子，小心翼翼地將他安置在輪椅裡。文仔目前已卅多歲，須綁著四肢才能坐穩。王媽媽每星期風雨不改，帶他到教會聚會、查經、團契。

文仔安坐聆聽上帝的道。大家唱聖詩，他用木笛打拍子。曾有人單看見他們母子倆，就深受感動得願意信耶穌呢！

有一回，一個女孩說：「我怎麼也不相信，除非你能證實，讓我看見上帝。」文仔立刻鳴笛，要跟那女孩談道。女孩想：這個人要說甚麼呢？文仔就用摩斯密碼說，他能證明有上帝。女孩覺得奇怪，這個人這樣不幸，還能證明有上帝？文仔就按出五個英文字母：FAITH。女孩不語。幾天後，她致電王媽媽說：「我要讓妳第一個知道，文仔的話是對的。」這女孩信了耶穌。

我未信耶穌時，曾在香港商業電台上主持節目，那時常發表滔滔「偉論」，要鼓勵殘障朋友。現回想起來，那時的話根本沒有生命，遠不如文仔這極度傷殘者所按出來的五個字母。與文仔交往，受益的是我。不是我設計甚麼儀器幫忙他，而是他和他的家人教我學到甚麼是「謙卑」，甚麼是「讚美」，甚麼是豐盛生命——這一切，都不在乎我們在世上的條件有多好。

凝聚愛心

由於文仔懂得摩斯密碼，我為他設計電腦時，就採用摩斯密碼輸入法。至於輸出，我想，文仔看不見，可用聲音輸出法。我自己也採用這個方法。於是我先為他設計和配搭軟件，再為他設計電腦。文仔的電腦有個感人的故事。我為文仔設計電腦，當然樂意愛心奉獻。那時我逢星期二從微軟下班後，便坐公司車往佳音社做義工。我定時坐同一班車。漸漸和那位司機熟稔，彼此談笑甚歡。有一天，見他心情沉重，就想用文仔的故事給他打氣。

那司機本是警察，住離島，準備結婚時，卻忽然被未婚妻拋棄。他受此打擊，辭掉公職，離開家鄉，受僱於一間合約公司，替微軟開車。那天，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倒楣透了，過去既遇上這般的事，現在又面臨失業。我把文仔的故事告訴他。他聽後不響，不久說要下車取點東西。待再上車時，交給我一筆錢，說是為文仔買電腦用。這個人面臨失業，卻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捐獻金錢，叫我心裡十分感動。一星期後，他又給我一張支票，說他把文仔的故事告訴二房東，二房東也願意略盡一分綿力。文仔的故事絕不尋常，我稱它為「愛的磁石」。雖然他不能動，只停在某一個定點，但上帝讓他像一塊磁石，吸聚了大家的愛心，將幾個西雅圖有愛心的陌生人連結在一起。

我在一九九六年完成那台電腦，交給文仔，不久即收到他用電腦寫給我的信，足有一頁多。這是他受傷後十多年來第一次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內容是他的經歷，他的第一篇見證，用英文寫的。我感動極了。聯想起約翰福音第九章所記載的瞎子，耶穌答：「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上帝的作為。」誰說殘障人不能彰顯上帝的工作呢？

堅強生命

收信後不久，文仔上了社區大學。次年，我希望給他多開一扇窗，讓他能上網，傳揚上帝的愛和福音。我為這事祈禱，一九九七至一九九八年間替他裝上軟件。不久陸續收到文仔的電郵，心裡很是高興。其中一個電郵寫於母親節前，他說：「我不能寫太多，不知你可否代我對我媽媽說：『多謝您生了我』？」於是我致電王媽媽，轉達文仔的心意。 文仔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的生命何等堅強。這力量不可能出自一個傷殘的軀體，實是從上帝來的。他非但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竟還感謝媽媽生了他呢！他愛惜生命，知道上帝和媽媽都深深愛著他。他覺得活得很有價值。真是不可思議！他寄來的電郵都極精簡，內中卻含有我們這些能說會道的人所經常忽略的深刻人生體驗。

鼓勵多人

我常請文仔為我的輔導及監獄服侍禱告。有一次，我在洛杉磯遇到一個中年人，四十歲，本是當地得獎商家，後來生意失敗，又離了婚，倒楣落魄。我跟他談到文仔的事。他回去香港，給我一封電郵，說：「我覺得很失敗。生意又不順利。」我把文仔一封電郵轉寄給他，說：「我明白你的處境。但文仔的堅強叫我大得鼓舞。盼也能激勵你。」他回覆說：「這段時間，最有意義的事是收到這電郵。」 文仔和那人的對比何其大。一個有腳，可跑遍世界的人，卻可能失去生命，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一個坐在輪椅上動彈不得的人，竟可以藉著信息跑遍天下，叫一個遠在五千哩外的大男人從新得力。

文仔的故事實在太多，非常感謝上帝讓我認識文仔和他的家庭。現在我仍在電話中常與他們聯絡。他也參與我們的監獄佈道，為我們禱告，經常上網聽我們有甚麼事要代禱呢！他還參與我們的中國殘障事工，他雖很窮，但還願意很節省的把政府供給他的錢拿出一部分來奉獻，為中國盲人購買點字機。感謝上帝使用文仔，讓他成為一個殘而不廢的人，且能榮耀祂！

(余黃國凱採訪、編輯部整理)

註：摩斯密碼(Morse code)是由Samuel F. B. Morse 於一八三六年所建立。在缺乏無線電通訊設備的日子， 藉由聲音傳達的摩斯密碼便成為重要的通訊媒介。對於聾啞以及肢體不便的殘障者來說，有一套簡易的系統來輔助溝通是非常重要的。摩斯密碼正符合此需求，因為它能以單一的動作來傳達信息。不少專家繼續對此做進一步的研究，以期讓殘障者更有效、更方便地使用摩斯密碼與人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