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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同根生

梁丽珊口述

回顾前事

我们本是同父同母同根生的三个女人,今日各散东西,分别在欧洲丶亚洲,和美洲定居。各自经历了许多挣扎,也曾努力摆脱令人极度痛苦的家。而今,因上帝的恩典,我们又再相聚,彼此宽恕,重新相爱,互相代求,打破了近二十年来的冷漠。

我生长在一个充满仇恨的家庭,因着人与人之间的误会与执着,三代的关系弄得支离破碎,除了大家姐和祖母外,我从不曾感受到爱。怎想到如今已是病入膏肓的人,竟意外尝到亲情滋味,重新得回失去的家庭温暖。

我的童年

我小时候常以家人为耻,因我的家令我产生严重的自卑感。父母共生养了四个儿女,我是幼女,有两个姐姐丶一个哥哥。记得那时父亲经营一家小机器厂,楼下是厂房商店,阁楼是住家。我们一家六口,加上祖母共七人,挤在一起。环境之困迫可以想见。後来父亲又经营了一些五金成品生产,如烟灰盅等,我们的家变作厂房和货仓,空间更少。不过小孩子天真烂漫,对家里的狭窄感受不大,倒是被家人的纷争仇恨深深困扰了一生。

我家是典型的中国旧式家庭,父母思想保守,不懂得对儿女表达爱。他们教养孩子的方法是粗声喝骂。父亲宠我,便任我挑吃偏食;母亲虽然在饮食上悉心照顾,却因性情急躁,常常责骂我们。更糟糕的是,每次她发脾气,便说後悔当年没堕胎把我打掉。说她本已到了诊所门口,却被一位阿姨劝住;然後又悔恨当年太笨,没把我送给别人。虽然现在我长大了,明白这些只是气头上的话,算不得准。但那时年幼无知,总以为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生下来反叫母亲讨厌,觉得人生无奈,毫无意义,常有厌世思想。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是跟祖母同到五叔家小住。那里有年纪相仿的堂弟和我一同玩耍。五叔不随便谩骂,很好耐性,对我的过错又能直接纠正。我很喜欢他们家的温暖。

祖母和我感情最好,从来不对我大吼大叫。她是个善良的人,记得念二年级时,祖父患癌症去世,祖母并没有因他几十年置她於不顾,一直和小老婆同住,而不为他伤感哭泣。可是我听到的,却是糟蹋她的话,说她多麽愚笨丶没性格等,令我大为不平。

我从小就感到两代关系紧张,十岁时更体验“家无宁日”。最初的一场风暴是父母与大家姐争执。那时,大家姐已亭亭玉立丶美丽动人,有不少追求者。她有一个男同学和我们同姓,不过是好友而已,但父母亲思想守旧,不接纳同姓通婚,连一个男同学也怀疑,於是诸多阻拦干涉,对她的书信进行检查。那时大家姐的学校也有外国男同学,如果他们打电话来,父母亲都会大吵大闹。如是者引起了很多争执。现在回想起来,知道父母当年是想保护儿女,不让我们受伤害,况且大家姐是家中长女,如果管教得好,下面的弟妹就有好榜样。父母的一片苦心,只因表达方法不当,反令儿女无法接受。

大家姐

大家姐对我照顾无微不至。小时候,常随她到图书馆看书,她教我做人处世的道理。从她身上,我得到一些温暖。可惜在我念中三时,一次大家姐煮了一壶开水,大哥硬说是他的,两人吵了起来。大哥说:“家里甚麽东西都是我的!”暗示他是家中唯一男孩,理所当然甚麽都是他的。当时父母在旁一言不发,状似默许。大家姐本已气父母胡乱干涉她交男朋友的事,现见他们不主持公道,该管儿子时却不管教。那时她已经济独立,赌气之下就独自搬了出去。

那天我因上学没在家,之後常悄悄打电话给她,去看望她。大家姐对我关心一如往日,不时写信教导我,说在这个没有温暖的家长大,如果要有健全的人格,就要多看书,以书本上的知识充实自己。大家姐是家中唯一能接触我心灵的人。即使後来我长大了,和她天各一方,仍常藉电话和书信往来。

十年後的今天,在病痛中,大家姐仍一如往昔的支持丶鼓励和爱护我。自从我患上癌症以来,她不断为我奔走求医。由去年八月我入院割肾开始,她一直往返美国丶意大利和香港之间,为我到加拿大求诊,赴德国购药。好几次,大家姐带着价格极昂贵而又是美国FDA(FoodandDrugAdministration食品药物管理局)未批准的药过关。为了我,她冒过多次险,还告诉我在飞机上如何求上帝让她顺利过关,以减轻我的病痛。至今我已前後接受了三个不同的治疗法,大家姐放下了在意大利的姐夫和生意,一直在我身旁悉心照护。她这些日子以来,对我在精神丶体力与物质上的付出,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两次住医院,行动不便,她都为我清洁,甚至洗脚,让我特别想到主耶稣为门徒洗脚那一幕,那种本为大,却甘於谦虚作仆人的爱,如今在大家姐身上,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

要是今天我回天家,天父问我,在世上得过什麽福气,我必回答“大家姐”这三个字。

二家姐

我对二家姐的感情远不如大家姐亲切。二家姐较孤僻,不大说话,不愿对人流露内心的感情。我们之间总是淡淡的。她上高中时接受了耶稣基督。信耶稣以前,她是个温柔沉默的人;信耶稣以後,仍温柔得像只小绵羊,看不出有何改变。可是她去参加团契丶做礼拜,却是父母亲想尽办法也阻止不了的;就连我一生中第一次上教堂,也是她带我去的。

二家姐会考後,本想升学,适逢家中生意不好,母亲不愿付私校学费,二姐便只好出外工作。她第一份工作是在银行上班,工作苦闷,在家里又不开心,人显得更忧郁。一次,二家姐回来,母亲弄了几样好吃的菜给她。我因争吃,跟她吵了起来,想起她常取笑我长得胖丶英文不好,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把拿在手中正要交给她的信撕得粉碎,二家姐气极了,母亲也生气。但母亲并没纠正我的错,反下逐客令,指着我大吼:“你搬吧!搬走吧!跟你的大家姐一样搬走吧!”

我跑回房间,大哭起来。往後的日子,天天以泪洗面,不进食。可是家人各忙各的,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关心我。我决定搬离这一个家,打电话给大家姐,她义不容辞的让我跟她一起住。搬家那天,也像大家姐当年,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帮忙,只有大家姐为我租了一辆小车,领我孤孤单单的离去。那时我想过自杀,流着泪给爸爸写信,信中开头两个字是用刀子割破指头的血写的,伤恸之情,可以想见。

想不到自从我把二家姐的信撕了後,我俩就一直赌气,互不理睬对方。十多年来,我们没说过一句话。搬离家後,与大家姐和祖母相依为命,也与父亲保持书信联络,偶尔悄悄相约见面。後来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渐渐成熟反省,知道自己当年不对,於是鼓起勇气写信给二家姐,向她道歉,但是二家姐没有回信。我向上帝祷告,求祂帮助,却看不到甚麽结果。每逢夜阑人静,想起前尘往事,都不禁痛哭流涕。

不久我听说二家姐要结婚,於是买了一张卡片寄给她,算是投石问路。但卡片寄去,犹如石沉大海。很久以後,才收到一张没有写上我名字的结婚邀请卡,看样子她对我依然怀恨,因此我不再作任何努力。

哥哥

哥哥比我大五岁,小时候一起玩耍,十分要好。可是在我读中二那年,哥哥的一个同学把两只狗送来我们家,请哥哥代为照顾。没多久,一只狗掉进外公农场的水池淹死了,哥哥当然很不开心;又过没多久,新界地区闹疯狗症,人心惶惶。一天,我感觉那只狗行动怪异,为了一家人的安全,和大家姐商量後,请鱼农处的人来看看。谁晓得他们一来,二话不说,就把狗拉走了。哥哥为此勃然大怒,不但打我,还向我的头踢了好几下。自此我与哥哥疏远,不再主动和他说话。而哥哥也极讨厌我,常藉故与我作对。比如在我考试前一晚,就把收音机扭得震耳欲聋,使我不能专心温习。父母虽然看见,因为宠他,半句也不责备,让他任意横行,这更增加我对哥哥的不满。

哥哥中四时,因成绩不好,中途辍学。我见哥哥如此糟糕,就故意一展我读书的功夫了得,特意平日不温习功课,到了考试前一天才稍微温习一下,然後把好成绩拿给父母亲看,证明我天资比哥哥高。当然哥哥也不示弱,自恃一向念英文学校,英文比念中文学校的我好,常嘲笑我的英文程度像刚出城的乡下人,又说我在女子学校念书,必然心理变态;如是者我们不断彼此践踏。

新的一页

我自幼在天主教学校念书,懂事以来,便知道宇宙有一位真神。这个认识,对我後来接受耶稣基督为我个人救主有很大帮助。在我还是小孩时,有时也会祷告,比如考试前,或是找东西时,都会诚心求上帝帮助。我最不喜欢父母在拜偶像时,坚持要我上香丶跪拜祖先神位丶吃祭过偶像的烧猪肉。当我搬进大家姐的家後,我告诉大家姐想去教会,她当然赞成(她已经信了耶稣),我就跟同学到百利恒堂聚会,这教会聚会人数不多,只有一百多人,但很爱主,也关心人,我深深地享受到肢体的爱。

在青年团契,我认识了许多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参加他们的活动,如查经丶郊游等等,非常喜乐。团契的导师对我很好,我们学习圣经的真理,关怀别人,关心社会。这对我来说,非常实用,令我一生受益。我在教会里,明白主耶稣的大爱,有什麽比知道创造天地的主爱我更叫我鼓舞呢?我愉快地於一九八三年接受了耶稣基督作我的救主。

自此,我的人生有了很大的改变,变得比较开朗,和团契弟兄姊妹一起,的确是快乐的事。我不为学校的成绩忧愁,也没为会考的成绩担心。那一年我会考的成绩平平,顺利升读大学预科班。後来没有分配到大学,我不甘心看见平日成绩不如我的同学可以上大学,自己却被抛在後头,於是再念中六,重新会考。想不到成绩虽然不错,却没被中文大学取录。我很生气,愤愤不平,质问上帝为甚麽没有让我心想事成。

我念了三年教育学院,毕业後,到美国田纳西州改读会计。在大学的小镇上,中国人很少,没有中国教会。我就藉口英文不好,功课忙,把时间全部投资在念书和谈恋爱上,几年没有去教会,与天父渐渐疏远。

我心破碎

我离开了上帝。有一次,因为拿不到全免奖学金,不能进入我渴望的研究学院,便气得痛不欲生,否定上帝。我读大学时,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姣姣者。不但如此,在爱情的路上,我也得意。我认识了一位条件优异的中国男孩,他对我诸多奉承,多次向我求婚,准备等我念完硕士学位,就和我共谐连理。後来,我刚毕业,就考得会计师执照。爱情与学业一帆风顺。但是我并不快乐,动不动就大发脾气,闹得百病丛生。说老实话,我对婚姻有恐惧症,我害怕自己的家庭有一天会演变成像我父母的家——一个充满争吵与仇恨,只有痛苦,没有温暖,令人却步的家。

在我硕士课程的最後一个学期,我的男友因在马利兰州找到工作,就搬到那里居住。我们常常通电话,不时见面。我毕业後,他想马上结婚,并一再誓言此生非我不娶,但我仍未克服对婚姻的恐惧,结果彼此闹意见,吵着要分手,但多年的感情却又欲断难断。未几,他提出两人须冷静一下。最後,我决定抛开一切忧虑,同意立刻与他结婚。但是奇怪,他没有喜出望外,反应异常冷淡。在我再三的查问之下,他没有将结识了另外一个女朋友的事和盘托出,反倒用我的家庭不和丶勾心斗角的往事来数说我一番,令我伤心欲绝。

那时我刚毕业,未有工作,同学们都是留学生,毕业後各散东西,我没有倾诉的对象,心里感到十分孤单痛苦。後来虽然找到工作,但是心灵依然空虚痛苦,生活有如行尸走肉。哎,一个人离开天父,是怎麽的孤单痛苦!

我自小在家里得不到温暖,经常目睹家人争吵丶勾心斗角,因此人生观极度悲观灰暗,常有厌世思想。现在情况更糟,身在异国,爱我的大家姐和祖母在地球的另一边;多年刻骨铭心的爱情又已烟消云散,情人变成仇人;朋友东奔西散,友情不再。生命对我已全无意义。我感到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终於有一天,从药房里买了一瓶止痛药回家,整瓶吞下肚里。

在快要昏迷时,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到马利兰州跟我的男朋友道别。他不在,他的姊姊接电话,知道我已经仰药自杀,赶紧打电话到我住的城市报警。警察十二万火急冲到我的住处,把我送进医院洗胃。当我醒来时,身旁静悄悄的没有一人。第二天,我怀着破碎的心,孤伶伶地出院,男朋友没来看我,连电话也没打来。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使我彻夜难眠。我忍不住打了一通电话给他,责问他为何如此忍心,没想到他冷冷的说:“是我姊姊教的,她说这样你才对我死心,省得麻烦!”

人的尽头

自杀不遂後,虽然还继续上班,尝试用工作来麻醉自己,可是没有效果。最後,我根本无法继续工作,只好辞职。有时我在家里瞪着眼,七天七夜望着天花板,不能睡觉;无法进食,吃什麽都吐出来。我服食安眠药,又吃医治忧郁症的药,还是不能入睡。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痛苦的深渊呢?

想不到天父没有丢弃我,祂仍爱我。一个老同学知道我的景况,介绍我认识一位当地的基督徒姊妹。一天晚上,这位爱主的应书美姊妹按照地址来看望我。应姊妹非常亲切和我谈话,听我倾吐心里苦痛。那天晚上,她还特地留了下来,整晚为我祷告。後来我才晓得,那天她的小儿子生病发烧,丈夫出差,她是委托了哥哥和姊姊照顾儿子才得空来看我。我和她素昧平生,她为何这样关心我,比骨肉更甚呢?我明白了,因为上帝是爱。祂爱我们至切,甚至将独生爱子耶稣基督为我们舍去,所以我们能以耶稣的爱去爱别人!应姊妹是天父派来帮助我的使者。

应姊妹花了很多时间帮助我,她重新把我带回天父面前。啊!回到天父那里真好!我重新享受平安喜乐。从那时开始,我自己向神祷告,天天亲近神。同年九月初,我受洗归入基督,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基督徒。应姊妹鼓励我采取主动,与家人和好,是的,天父爱我,祂既赦免我的罪,我也要爱我的家人,饶恕别人一切的过错。我向上帝祷告,求祂帮助我,让我与家人和好,解开多年的心结。於是鼓起勇气写信丶打电话与家人联络,问候他们。可是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所打去的电话,反应冷淡,问一句,答一句,竟没有一次主动开口问我的近况,使我心如死灰。

与家人和好

几年过去了,这时我已在马利兰州找到工作,搬到那里居住。一九九八年,我病倒了,医生说是肾癌,已经扩散。我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更盼望与家人和好,因怕自己到了天家,不晓得如何向天父交代。大家姐知道我的心愿後,亲自乘飞机回香港,把我多年来的遭遇和心愿向家人说明。想不到父母亲丶哥哥和二家姐立刻分别打电话来问候我。父母亲在电话中频频的说:“要坚强,好好做化疗,把病医好。”母亲在电话里痛哭失声。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母亲竟然为我心疼哭泣!哎,我的父母还是爱我的!这令我实在很高兴。上帝真听了我的祷告!

哥哥也打电话来哭着说:“妳病得这个样子,怎麽还瞒着我们呢?我们是一家人啊!爸爸妈妈虽然嘴硬,没说出心里的感受,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顶难过的,他们因为担心妳,晚上也睡不好!我自己现在已经身为人父,体会到父母的心,有谁知道自己的儿女病了,而不伤心难过呢?”想不到上帝也改变了我的哥哥。我知道他的孩子在教会学校读书,希望救恩也有一天临到他家,让他们一家蒙恩。

二家姐刚生下女儿,便立刻打电话来。我为多年前撕破她的信的事道歉认错。二家姐也唏嘘着说:“这些年来,妳一定受了很多苦。四年前,我结婚时,收到你的贺卡,已经原谅了妳。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妳的贺卡放在床头呢。”听到二家姐的话,心里很高兴,非常感谢上帝,祂改变了我们,让我们这两个如陌路人的姊妹重新和好,多少恩怨在主里面一笔勾消,再困难的人际关系,因主的大爱,可以成为和睦。二家姐因为刚刚生产,无法立刻来看我,就常打电话来问候我,又寄了许多基督教录音带给我,让我在病中灵命仍得着喂养。

去年五月,二家姐接到我的病情恶化的消息,立刻放下繁忙的工作和她几个月大的女婴来看我。姊妹相见,恍如隔世。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不和睦——十多年互不谈话丶不相往来,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我们流着欢欣的眼泪,说着不尽的话题,一同祷告,享尽从未有过的手足之情。在医院,二家姐和大家姐在各样事情上抢着帮忙我。有一次,她们两人抢着替我洗脚,令我感动得不已。我知道天父垂听了我的祷告,让我和家人和好。

我深深的感谢我的主,因祂行了奇事,在我家中,医治了我们破碎的关系。

(林向阳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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