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葉子,落在春天裡
黎明之光
落葉,似乎總與秋天連在一起,一葉落而知秋。落葉,也常與生命流逝連在一起。看見生命的流逝,總讓人感歎生命短暫,不免悲傷;可是,葉落不必生悲,此生的流逝也許不是結束。
我曾仔細觀看過一片老梧桐葉飄落的過程。它離開了生存的枝頭,在風中打個轉彎,左右旋轉,然後落下。一陣風兒吹來,又把它揚起在半空裡。它不急不慢,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或斜線或弧線,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美麗的痕跡。它自得其樂,像極了一個精緻的芭蕾舞女孩,就著空靈的天籟之音,自顧自在彈跳。過了好久,它才慢慢落在緩緩的秋水上,隨著流水的小漩渦,打了好幾個圈圈,才漸漸遠去。看著它的動姿,我怎麼也不能把它與死亡聯繫起來,反倒覺得它雖身體老邁,精神卻如同孩童一般活潑喜人。葉子飄落的過程,可以如此迷人和瀟灑。
葉尚如此,人豈非此乎?生命消逝的過程,也可以同樣美麗。
每年5月春末夏初時,滿園生機,紅艷綠翠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老朋友Elenore。因為在最後的日子裡,她讓我看到了人生最後的尊嚴和盼望,就像那一片落在春天的葉子。
百歲老人
密執安州的4月初,土剛解凍,蒲公英已經開了。那天我接待了一位新病人Elenore,她的病歷裡沒有很多過往病史,除了年齡近一百歲外。我把給Elenore的治療放在最後,以便有更多的時間相互瞭解。
敲門後進去,我看見一位美麗慈祥的美國老人。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頭髮已經全白,如同銀絲一般。她的眼睛深藍,如同秋天裡的藍天一般純淨。雙眼角有許多皺紋,但是容貌姣好慈祥。她看上去才八十出頭的樣子,遠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
「妳好,E l e n o r e,我是Elaine,妳今天的呼吸治療師。」我自我介紹說。因為美國人叫不慣我的中文名字,我就取了一個別名Elaine。我一向喜歡直呼病人名字,因為這樣會拉近我和他們的心裡距離。
Elenore微笑著愉快地與我打招呼。她聲音的音質很好,圓潤柔和,語言流暢。
從她口裡得知,她丈夫前些年去世了,只有一個女兒,也七十多歲,身體不是很好,不能繼續照顧她,她就到老人院裡來了。老人一向沒有甚麼大毛病,前些天有點感冒,有些氣喘,醫生就給她開了呼吸治療的藥。
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每次給她治療我都放在最後,這樣治療結束後我們可以聊天。在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把她扶到輪椅上,推著她在院子裡走走。這個老人院的環境很優美,四周有很多梧桐樹,門前有花圃,有專門的員工打理得非常漂亮。我們喜歡坐在梧桐樹下,有時候說說話,有時候甚麼也不說,就靜靜地感受著乍暖中帶著一些涼意的風,聽樹上鳥鳴,看看鮮花。日子過得很快。
坦然話題
Elenore是一位基督徒,小學的時候就受洗了,並且篤信自己已經得救,有了永生。
有一天,我準備給一個病人做呼吸治療,推門一看,裡面空空的。問護士,才知道他在半夜就突然去世了。我很吃驚,一個生命怎麼說走就走了?想到這個病人,我將話題轉到了生和死的問題上。「Elenore,妳怕死嗎?」
「不怕。我的親人和朋友們全都去世了,只剩下一個女兒。主耶穌已經很恩待我,我已經準備好,祂甚麼時候來接我去天家,我就高高興興地去。」
「妳真的相信妳死後可以進天堂?」我那個時候剛剛從人生低谷走出,孩子幼小,前途一片迷茫,特別怕死。
「相信。」Elenore說。
「為甚麼呢?」我問。
「耶穌愛我。祂從死裡復活了,應許我們祂到父那裡去,是為我們準備地方。祂若是為我們去準備地方,也必會來接我們去那裡。我經歷過很多危險,經歷過主的帶領,都化險為夷,所以我知道主耶穌的應許是可信的。」
信耶穌就能進天堂?我不能理解,可是她堅定的信念和盼望,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5月來了,盛春也來了,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百花盛開,草綠鶯舞,可是Elenore的身體卻越發差了,看來這場感冒對她影響蠻大。不久我們就不能出門,她坐在椅子上都有點吃力。有一天她告訴我不需要呼吸治療了,但是歡迎我常常來看望她。
Elenore的女兒幾乎就是她年輕時的翻版,我們一見面就自來熟。話題很快轉到我的擔憂:Elenore已經不肯吃飯,每天只喝一點水。這時Elenore慢慢地對我說:「Elaine,謝謝妳這些日子陪伴我,我的日子快到了,我很快就要到主耶穌那裡去了。」
這麼一說,我心裡一酸,眼睛馬上就熱起來。這段時間的相處,Elenore已經成為我的朋友。好端端的怎麼就要走了呢?她又怎麼知道自己的時日快到了呢?面對自己最後的日子,一個人怎麼會這樣安詳?她不害怕嗎?那時我還沒有見過有人能如此視死如歸。
Elenore的女兒肯定看到我臉上的驚訝,就點點頭,給我一個微笑,說:「我媽媽知道主耶穌愛她,她也愛主。從這個世界離去,是到更美麗的地方去。」
甚麼?連她的女兒也不在乎生死? Elenore並沒有甚麼大病,只是一場感冒而已,感冒不久就會恢復的,為何現在就放棄了?用「放棄」兩字其實不妥,準確地說,她們是安靜喜悅地迎接這一時刻。她難道生無可戀了嗎?可是她的一生,都是那麼美好呀!她真相信有來生,而且來生要比此生更好嗎?我看到她女兒對媽媽的理解和尊重。
這母女倆對待死亡的態度,的確令我驚訝。我記憶中所有的死亡,都是以悲哀為主旋律的。如果生病,家裡條件也允許,家屬一定是盡力醫治,挽救生命,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如此坦然面對。是甚麼原因,使得她們如此安然等待這一天呢?
安然飄落
又過了幾天,Elenore已經不能說話了。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還能睜開眼,對我笑笑,又睡去,她女兒整天都陪伴她。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推開Elenore的房門,她的女兒坐在床上,輕柔地抱著媽媽。Elenore斜靠在女兒身上,呼吸非常微弱,還有長時間的停頓。她穿著一件白底碎紅花連衣裙,說不出的素雅大方,頭髮梳得很整齊,面容安詳,雙眼微微閉合,雙手很自然地放在腹部,看上去好像熟睡的天使一般。她女兒也穿著一身素雅的衣服,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媽媽,房間裡輕輕地播放著音樂:You Are My Hiding Place《祢是我的藏身之處》。
等我完成其他病人的呼吸治療,再回到Elenore房間,她已經「走了」,她女兒還是那樣抱著媽媽。我不敢上前去,對於死亡,我本能地拒絕和害怕。
Elenore的女兒開口了:「來吧,不用怕,媽媽只是睡了。」
睡了?我壯膽一些,走到床邊,仔細地盯著Elenore的胸部,看看有沒有起伏的呼吸。沒有。再看,還是沒有。除了沒有呼吸外,她看上去是那麼安詳,如同睡著了一般,臉上沒有一絲緊張或恐懼,沒有死亡猙獰的痕跡。我看看年輕版的Elenore,她也同樣安詳平靜,只是雙眼有一些淚光。
這母女倆如同兩尊雕像,坐在靠近窗邊的床上。房間裡還迴響著輕柔的歌曲Amazing Grace《奇異恩典》。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明亮的陽光,蔚藍的天空飄著一片白雲,綠油油的梧桐樹,春意正濃。
人間的一片老葉子飄落了,落得那麼坦然,那麼安詳,那麼莊嚴,那麼美麗!我似乎能看到Elenore的靈魂,正脫離了身體的束縛,自由地向那美好之地飄去,像極了水邊飄落的那片梧桐葉,我的心為之震撼。
更美去處
學醫的人,更是對死亡不陌生。我的第一個死去的病人,是一位患白血症的女孩,才十歲不到,家裡貧窮,父母不能在床前照顧。臨終前她多麼希望自己能被治好,再回去上學,以後再上完大學有份工作,爸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走」的時候帶著多少孤獨、悲哀和無奈。
我慈祥的外婆,在我們出去爬山的時候,突然心臟病發作。等我們遊玩回來,她給我們做的稀飯還是熱的,但是人卻在醫院裡冷了。
我父親在我讀書期間,突然病重。他囑咐媽媽不要把病情告訴我,擔心妨礙我學習。後來連喪事都辦完了很久,鄰居才來信告知。
德高望重的外公在他最後的一些日子,一碗豬腳粉都是極大的滿足。
疼愛我的前公公,臨走前在電話裡說:「黎光,我太痛苦了。我這就和妳告別了。」
我真的很想念他們。我的親人和病人們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時,如何想呢?他們害怕過嗎?擔心過嗎?他們對自己的這一天有準備嗎?他們知道離世後去哪裡嗎?
我的印象是他們沒有準備好,對歸宿,他們不清楚。這並不能怪他們,在一個高舉唯物主義的國家,在一個迷信卻不追求帶來永生信仰的環境,死是一個永遠迴避的話題。
Elenore和她女兒對待死亡的態度,和我所知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們為甚麼能如此安詳、平和、喜悅地迎接這一天的到來?想了很久,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們的基督信仰。
很多年以後讀聖經,讀到約翰福音十一章11節,耶穌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去叫醒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耶穌已經知道拉撒路死了兩天了。原來在基督裡,死就如同睡了一般。死和生都是生命的一個狀態,生是一個開始,死是這個肉體生命的結束,卻是永恆生命的繼續。如果知道身後所去的是更美麗的地方,沒有痛苦,沒有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那該是多麼美好的嚮往!並且上帝的帳幕在人間,祂要親自與他們同在,作他們的神(參啟示錄21:3-4)。那是多麼得安慰的應許。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要向這個世界告別。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要做最佳的選擇,要知道我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並且和Elenore一樣,我也堅信主耶穌愛我,祂來,乃是要接我到更美麗的地方去。
那一片落在春天裡的葉子,告訴我葉落的過程是美麗安詳的,葉落是肉體生命的結束,更是永恆生命的開始。我深信,Elenore在天堂裡如同少女那樣快樂地活著。
朋友,你將如何選擇呢?你確信自己有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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