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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苦毒中得釋放

萬輝宜

我於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出生。當時正值戰後,經濟蕭條。父親有兩個妻子。我的媽媽育有四個子女,我排行第三。另一個媽媽有五個子女,合起來有九兄弟姊妹。爸爸只是中學畢業,但很有音樂天份,懂得很多樂器,像二胡、高胡、揚琴等,尤精於小提琴,常為粵劇拍和,被尊稱為「萬師傅」。媽媽畢業於廣州女子師範學院,很有才學。

我從小就被人瞧不起,因生來既黑且瘦,又得了爸的遺傳,左手較靈活;可媽不喜歡我用左手,要我改用右手寫字。我一向想的比說的快,不大懂說話,所以別人給我很多綽號,例如:「火柴頭」,意即頭黑人又瘦;「屙金」,意即撿到金子也不會笑,何況屙金?

可憐的哥哥

幼時看過一齣迪士尼的電影,叫「愛的世界」(Misunderstood),講兩兄弟,母親去世,爸爸是領使,常與他們不斷重複聽媽媽生前與他們生活片段的錄音。豈料,有一天弟弟竟不慎把錄音洗掉了,爸爸很生氣,卻遷怒哥哥。有時兄弟二人淘氣,爸爸只責備哥哥。哥哥以為爸爸偏心,爸爸認為長子頑劣,欺負弟弟。後來在一次意外中,哥哥掉進池塘,病倒了。當時他正要寫一篇文章叫「我最愛的爸爸」,他怎樣也寫不出來,不久就離開世界!

我小時候也有類似的情況。年約三歲,弟弟出世,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娃娃。家人給他睡很好的床鋪被枕。我看著弟弟,心想:「有個弟弟多好呀!可以跟我玩。」誰知旁邊的人說:「你是否妒忌弟弟?你看他長得多麼標緻,人人都喜歡他。」當時我年紀小,不懂回答。

弟弟快兩歲,會說話和走路了。我們住在一幢舊唐樓,樓梯陡斜,約有三十級。有一天,我站在梯口往下望,弟弟突然走來,說:「我要下樓梯。」那時他說話不清楚,我來不及阻止,他已抓著扶手走下去了!弟弟的腳小,一踏錯位置,就不住翻筋斗滾落梯下,昏厥過去!家人急忙趕來把弟弟抱起,不由分說,便罵我陰險毒辣,妒忌弟弟,把他推下去。接著就是狠狠打我一頓── 也不曉得打了多久。當時我實在不甘心,無奈不知道怎樣辯白。

弟弟三歲那年,我大約六歲。新春,我們收了紅包,很高興。剛好那天父母因忙於招呼客人,未及時收回紅包。

我們就拿了錢,走到香島道(現名柴灣道)租一輛三輪車玩。那是一條陡坡,沒車子經過。我把三輪車推到坡上,向坡下衝去。弟弟拍掌叫好,我讓他試試。可他轉彎之時,車子翻倒,跌得頭破血流,我們害怕極了。結果回到家裡,又是只有我挨了一頓毒打。但我已習以為常,被打時也不怎麼哭,只將怨恨壓抑胸間。因此從小到大,我都沉默寡言。

爸爸眼中釘

自從二姊出世,爸爸就不和媽媽住在一起。他與另一個媽媽住。只逢年過節才讓兩家人聚在一塊兒吃飯。不知為甚麼,爸爸老嫌我礙眼。每次吃飯,我就受罪,他常在席間當眾罵得我狗血淋頭。罵到了興頭上,就罰我站到一旁,不許吃飯;直至大夥兒吃完,才准離去。

有一次,爸爸照例把我痛罵。大概辭盡了吧?竟然罵起我的長相來:「你長得醜!沒見過像你這樣難看的人!」誰料祖母不經意地答:「你小時候不就跟他一個模樣嗎!」大家哄堂大笑。自此之後,爸爸再不說我醜了。記憶中爸爸從來沒抱過我,也沒帶過我上街。只在他患癌症時,我才有機會帶他出外接受電療。

學校的名人

我被派到北角官立學校唸小學。由於學校離家頗遠,媽媽僱了一輛「白牌車」(以私家車牌來營業的車輛)接送我上下課,同車的有四個同學。有一天,我忘記帶作業,被罰留校。「白牌車」司機答應稍後回頭接我,可一直不來。我只得沿著電車軌走路回家。那邊廂媽媽見我遲遲不回,追問司機,司機說忘了。媽便很害怕,立刻到學校,卻找不著我。那時,下午班的師生在上課,媽找到我上課的教室,想問個究竟。但在言語上產生誤會,她一時情急,竟大罵那位老師。老師哭了,驚動全校,甚至校長。

這事之後,我成了全校名人── 最不受歡迎的學生。有一位教國音的老師很同情那挨罵的老師,就拿我報仇雪恨。每逢上課,就出言辱罵,連我媽媽也一併挨罵。老師說我沒有家教,還有更多令人難堪的話。她下令每次我上她的課,都得自動受罰站起來。同學們也瞧不起我,不跟我玩。那年聖誕節的園遊會,學校擺設了不少遊戲攤位,每個學生都收到十張遊戲券,只我一個人收到兩張。老師說我頑劣,本該一張也沒有。我拿著那兩張券逛來逛去,結果甚麼也沒有玩。

我不敢把這些事告訴家人,因怕他們反應激烈,處理不當,再到學校交涉,那就更不堪設想!我就像典型的中國順民,事事逆來順受,把一切痛苦壓抑心中。只暗暗自問:「為甚麼我老被人欺負?世上有沒有人關心我?為甚麼我跟其他孩子不同?」我憤世嫉俗,抱怨上天不公平。有時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長相討厭。但是,難道長得醜就不是人嗎?

不過,經一事長一智。那次事件以後,我學會了乘電車上學。家人不必再為我僱「白牌車」。可是每次走近學校,我都不由得心裡掙扎:下車呢?還是不下車呢?有一天,我被不下車的念頭勝了,一直坐電車到上環街市,用身上的幾毫錢租連環圖看。這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我以為沒有人知道,誰料過了四五天,學校致電我家,我自然又挨一頓毒打。但是,從來沒有人關心我為甚麼逃學;究竟我害怕甚麼?要逃避甚麼?我感到無比寂寞孤悽。老師說甚麼我也聽不進去。

成新造的人

後來,我們搬到一個位於半山的廉租屋,就在慈幼中學對面的山坡上。那段日子,我很喜歡一個人站在大走廊眺望維多利亞港,尤其黃昏日落,晚霞燦爛。回想從前寫毛筆字時,有個句子:「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覺悠然神往。有時翻看媽媽的書,當中有一首詩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好孤寂的一個人,像我,天地雖大,竟無我容身之處!我心裡有一個奇想:如果世上有一個神,可以告訴我過去未來,那該多好!我沒有朋友,沒人交談。我把自己關起來,害怕受傷,不願意與人說話。沒有人能明白我,也沒有人會安慰我。我多希望有一個神!

我在慈幼上過義學。有一個周末,跟同學到神父的修院裡,大夥兒圍了個圈,坐在地上。神父講主耶穌用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很動聽。但是我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心裡想的,是聽故事後,有汽水喝。

直到在基督教的崇真中學讀書,我參加校內的青年團契,學習唱詩、祈禱和讀聖經;且有機會彈教會的鋼琴。從此我沐浴在教會的愛中,認識了主耶穌。有一次佈道會,講員是張耀基醫生。他說我們心中的苦毒是罪,惟有靠賴主耶穌基督,才可以勝過;主耶穌是我們的朋友,祂能明白我們的苦況,我們心中的苦毒和其他的罪,因著祂,可以得著釋放,成為自由的人。他說中了我內心的情況和需要。我很受感動,那天舉手表示我願意相信耶穌,接受祂的救恩。

信耶穌後,我禱告,讀聖經。人生觀隨新生命起了變化,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忿忿不平。我在基督裡重生了!過去的種種痛苦,以往不能忘懷,信耶穌後覺得並不是那麼重要。我自由了!我樂意與人來往,向人敞開心底裡的喜怒哀愁。我以感恩代替怨恨。更奇妙的是,上帝賜我音樂的恩賜,我可以將內心對上帝的回應、感謝和讚美寫成詩歌。到目前為止,我寫了十首詩歌,可供詩班合唱、獨唱或二重唱。現在我在加州東灣列治文市的信義會生命堂做執事,參與教會事奉,並幫助人報稅等。感謝上帝賜我服侍祂和弟兄姊妹的機會。

(整理:黃國凱、余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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