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玉小記

方華

一顆石子投到生命的湖中，可以視為對平靜的破壞，也可以看到漣漪的美態。

我家老三，悄悄來到，起初我全不知情。一個為我做穴按壓的中醫十分肯定地對我說我長了纖維瘤，於是農曆年三十那天，好容易趕完手頭上的工作，我到醫生處檢查。當醫生告訴我是懷了孕時，我目瞪口呆，不懂回答。她很同情地叫我安坐一會兒，再問我作何打算。我說既然是懷孕，我就把孩子生下來，醫生大感欣慰。

老三大概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以為他們自己可以掌握生命的每一點滴，所以如果成孕的孩子不是在他們計劃之內，這個小生命永遠沒有機會發展他的生命，不過老三的父母不是這種人，他們深信生命是尊貴的，是造物主的賞賜。

這個賞賜太意外，年三十晚，我們夫妻兩人就在震驚中度過。各種的憂慮一齊翻上來，難免情緒低落。我們當然有憂慮的理由，兩個人都年逾不惑，要重新撫養幼兒，十分吃力。我們會有氣力去跟幼兒遊戲玩樂嗎？我們有能力供養他至大學畢業嗎？即或可以，前此我們定下的中年後期種種計劃全泡湯了。這個小生命，將我們的短期、中期、長期計劃全部打亂。做母親的想起又要捱一段懷孕的不適、生產的痛苦、全天廿四小時侍候初生兒的艱難歲月，當然悶悶不樂。做父親的感受到生活擔子的壓力，愁眉不展。兩個人滿懷心事地過年。

這個小生命帶來我們生命信念的考驗。兩個月後，醫生要我決定是否進行抽羊水檢驗。因我是高齡孕婦，比例上產下唐氏綜合症幼兒的機會大增，一般孕婦都會進行這項檢查。我反覆思量，兩夫婦商量了又商量，我決定不做這項檢查。理由很簡單，如果生命真的是尊貴的，我不會因他智能上有缺陷而不要他，如果我相信兒女是上主的賞賜，我沒有「退件」的選擇。我們可以指定這造物主給我們甚麼嗎？這豈不是說我們自以為智慧比祂更高？這完全違反我們多年來所持定的信念。

然而我不是沒有掙扎，沒有憂慮。我不敢誇口說，我生下障能兒時，還可以臉帶微笑而不是痛哭。畢竟，現實生活的壓力是生命信念的真正考驗，要一生照顧殘障子女是難擔的重擔，然而此刻，我嘗試學習信心，就是信任在我過去生命中真實與我同行的上帝，信得過祂不會把我不能擔的擔子給我，雖然我不知道祂要給我甚麼。

漸漸地，我們的觀念又有了改變。一方面我們接納有多一個孩子，另一方面，我們發現這個孩子固然會帶給我們許多重新適應，但也提供一個機會，迫使我們面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重新檢視甚麼真正是我要做的、我想達成的、有長遠意義的。比方說，一直以來我們都覺得工作壓力很大，影響身心健康，可是就只有抱怨，而缺乏積極尋求改變的決心與行動。當考慮到嬰兒誕生後，我們要花時間去照顧他時，我們便必須積極行動，改變現有的工作環境與模式，把自己釋放出來。從這一個角度來看，嬰兒尚未出生，就已帶給我們益處。

還有，當我們較年輕時初任父母，有許多事情做得並不理想，日後回顧，除了接納自己的限制外，也不無一點可惜，「若我成熟一些，也許我們更有智慧去撫養兒女」，現在上主真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去以更成熟的愛來養育幼兒。多一個機會，實在是很難得的。

如此，我們從震驚、憂慮轉向前瞻與盼望。我決定無論嬰兒生來怎樣，我都視他如珠如寶，所以，當兩週前這嬰兒生下來時，我為她取名「珩」。珩是一種美玉，用來配在衣帶上，以示節制。

珩是一個健康的嬰兒，珩也帶給我們生命新的節制和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