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美蓮

我有不少基督教朋友，因他們大都平易近人，所以當他們邀請我參加旅行啦、摘菓啦、聚餐啦、團契活動啦等等活動；只要我有空，通常都不加拒絕。因此我聽過很多見證，似乎在每一個見證中他們都特別強調「平安喜樂」這四個字，好像這是基督徒的標誌。一次有位剛從越南來美的難民說，他在越南雖被囚在集中營，因信了耶穌，非但不以為苦，反而滿心平安喜樂。另一次，一對父母說，生下來的孩子雖是弱智，但他們仍用平安喜樂的心感謝神。一位丈夫因腦癌逝世的女士說，她初時很悲憤，後來知道錯了就認罪，現在生活在平安喜樂中。我不明白，被囚集中營怎會平安喜樂？孩子弱智怎值得謝恩？喪偶悲哀乃人之常情，為甚麼要認罪？在團契中我又看過兩套叫「雁狩嶺」和「鍾妮」的錄影帶，都是慘兮兮的故事。偏偏他們又說是神的恩典，當事人竟然又是有平安喜樂的結局。是否當了基督徒，在痛苦煎熬之中都要表現出平安喜樂？如果是這樣豈非很虛偽？又莫非是他們另有一番玄妙自欺的哲理，仿效「色即是空」，也來一個「愁苦悲痛即是平安喜樂」？如果不是這樣，到底又是甚麼意思呢？

力鳴

莫美蓮女士所發的問題很真實。對於基督徒喜歡以「平安喜樂」來圓化自己的苦難際遇，淡化血淚的悲痛，莫女士猜測疑惑這可能是自欺虛偽的表現；我認為這樣的質疑是可理解的。

很多非基督徒也有這樣的看法，而且同樣是因聽基督徒講苦難的見證而引起的。我希望從基督徒作苦難見證時的尷尬與陷阱談起。

基督徒作苦難見證時所用的時間與整個事件的經歷過程，是不成比例的。礙於表達能力與時間的限制，在講述的時候，很容易把整個痛苦掙扎的過程過度濃縮、簡化。這種平舖直述的手法，無形中把真實的血淚悲苦淡化了，加上千篇一律以平安喜樂終劇，與現實生活中令人無可奈何的矛盾現象大有出入；很多人於是不能明白為甚麼基督徒會這樣樂觀，包括好些基督徒在內，場面是有一點點尷尬的。

作見證的人，從苦難際遇，轉到平安喜樂，其中的過程極其複雜曲折。如果平安喜樂是他們心靈真實的體驗，那麼，即使他們的表達能力有所不逮、詞不達意、缺乏曲折變化過程的描述，我們也不該否定他們的體驗，斷定那是虛偽的。

一個人從苦難轉化超昇，體會平安喜樂，心中畢竟也曾起伏不定。這是個難以捕捉的變化過程。作見證的人不一定有詳盡的回憶，或足夠的語言能力來表達這個奇特的過程。

苦難的臨到，使當事人一時間陷入混亂、焦慮煩躁的光景。接下來他可能會咒詛自己，輕則譏笑自己先前的價值，嚴重則可能有輕生的念頭與行動。如果他不願面對眼前的危機，他會刻意麻醉自己，以幻想來逃避事實。除非他決意承認實況，硬著頭皮面對，才可能從悲慟中走出來，重新建造倒塌的內心世界，面對一個新的前景，或者是一個尚未實現的應許，平安喜樂因此而產生，信心再次得著建立。這種心境的轉變不是「玄妙自欺的哲理」，也不是悲觀的逃避、虛偽的謊言。目睹或聽聞有血有肉的人經歷苦難挫折，而沒有因此麻木不仁、酸澀冷酷，反倒結出平安喜樂的果子，我們理該為他們慶幸才是。

然而，基督徒作見證也有唬人的陷阱，所以不是舉凡見證都出自一顆誠實清醒的心。一些無病呻吟的人只要懂得遣詞用字，抹上一些宗教色彩的詞句，如「感謝主……哈利路亞……是神的恩典……平安喜樂……阿們……」，靈巧的編織技巧外加激情的語氣，好容易叫聽的人大張嘴巴，好生佩服，喝采叫好。

另一個作見證的陷阱是，滿口平安喜樂，臉上大發光輝，滿有屬靈人的表現，佯裝天馬行空，在雲霧中馳騁，好不涼快，內心卻納悶得很；「平安、平安」，其實是沒有平安。鸚鵡熱情的招呼不一定有誠意。同樣的，表面美麗的詞藻可以混淆心靈深層結構的實況。

莫女士問說：「是不是當了基督徒，在痛苦煎熬之中都要表現出平安喜樂？」這個問題似乎預設（presuppose）了平安喜樂是一種外在表現。但最起碼，這種表現要經過內心的掙扎。面對實況，看見盼望，產生內心深沉的平安，才能將喜樂形諸於外。否則只有外在表現，把苦難衍生的苦毒抑壓心中，沉澱堆積，一旦變成炸藥爆發，後果會更狼狽。

苦難本身具有一股正反雙性的力量（paradoxical power），它可以摧毀人，叫人產生苦澀灰暗的人生觀。苦難也可以把人磨練得更堅韌，更有積極的求生意志，造就成高貴的情操，免我們受到表面皮相的愚弄。神常選擇後者來陶造祂的子民，基督徒因此不必刻意醜化或美化苦難，也不必將受苦的際遇打扮得漂亮，好挽回面子。

基督徒能夠在苦難中流淚讚美，流露平安喜樂，是因為我們的神也是一位經歷苦難的神，祂體恤我們的創傷。主耶穌基督道成肉身，住在人中間時，也曾大聲哀哭，流淚禱告。祂自己也從苦難中學了順從。聖靈保惠師也在基督徒受傷、受苦時，用說不出的嘆息為我們禱告。我們甚麼時候軟弱，祂就激勵我們剛強，並賜下平安的靈，安慰信靠祂的人。不明白箇中原因的人，看不到基督徒在狂飆中因心底深沉的平安而迸發的喜樂，便會以為是虛偽造作，阿Ｑ得很。再加上心底沒有平安的人，苦兮兮佯裝喜樂，十分彆扭，使到不明白箇中原因的更是霧水滿頭，連連搖頭。

莫女士，我願妳有足夠的耐性去找出基督徒平安喜樂的真正原因，且慢說「平安喜樂是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