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人生的最后感言

罗博学

时光荏苒,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三年。回想三年前的点点滴滴,如在昨天,清晰可见。每当想起父亲走后这三年的生活旅程,便惊讶于从天上而来的恩典和盼望,支撑着我们的家,在患难中可以恒久忍耐。

父亲不是死了,而是睡了,如同圣经中对所有离开世界之圣徒的描述一样。在面对无法超越的苦难时,“死了”代表的是一个庄严、冷酷的宣判;“睡了”则是一种相对沉静、稳妥的状态,而这个状态,有一天还有灵体再醒过来。

每每想到这一点,父亲去世带给我的心痛和悲伤就渐渐消逝了。他去了天堂那个更美的家乡,那里不再有疼痛和死亡,先前的事都过去了。他也带着这样的确信,没有任何疼痛和挣扎地安然离开人世,以至于父亲的很多同事朋友,都震撼于父亲在癌症晚期,竟然走得如此安详。

这样的人生结局,和父亲在临终前最后一刻的“降卑”有着直接的关系。在疾病和无法逃避的死亡面前,他放弃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骄傲心理,主动承认自己的罪,并愿从心里接受耶稣成为他生命的救主。他知道,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唯有那个超越而笃定的信仰,能够抚慰死亡带来的伤痛。

如今回想起来,在父亲的人生经历中,我逐渐相信生命中那些看似悲惨的经历,实际上也隐藏着上帝的爱。如果人生没有经历幽暗,就无从珍惜光明;如果没有走过悲伤,就不知道喜乐何等珍贵;如果不亲历死亡,我们永远以为自己不可一世,为了赚取全世界而耗尽最后一滴心血。

父亲的一生,是许多中国传统艺术家的典型代表。他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那时候的中国,是一个虽然落后却相对健康的乡土社会,父亲对故土的依恋,很大程度源自对艺术的执着。父亲家贫,没有条件拜师学艺,只有将这爱好付诸于行动。他每天观察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用铅笔或粉笔,将它们描绘在草纸上,以此锻炼自己的素描和速写功底。当外界所有的大门都向他关闭的时候,他只有凭借内在的一股劲,给自己的人生开辟新的道路。

然而,个体命运渺如蝼蚁,始终无法躲避历史洪流的侵蚀。正当父亲对自己的人生满怀理想时,漫长的文革浩劫也让父亲和那一代人的梦想被埋葬。对于那段历史,父亲始终不愿过多提及,似乎那些年月中的点点滴滴,都足以成为撕扯灵魂的拉锯战,让人不得安宁。历史动荡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父亲和他身边太多的同辈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对于父亲来说,艺术的梦想在此时却越加强烈,因为画笔下的世界远比现实世界更为美好。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进入西安美术学院深造。

父亲靠着他的艺术功力,大半生在学校教画,艺术是他毕生的骄傲。他兢兢业业地传道、授业、解惑,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类规格的画展。那个时代,网络媒体远不如现在这么发达,很多文艺工作者只能通过参加权威画展,让自己的作品为外界所知。每当获得一些奖项时,父亲心中的那股骄傲劲儿便更重了。

与父亲闲聊时,我也时不时和他分享福音,“上帝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雅各书4:6)真正的艺术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画功,而是让人能对上帝的创造产生敬畏,就像米开朗基罗的艺术那样。父亲说,他是相信上帝的,但是上帝也给人有自由意志,人有追求自由和理想的权利。父亲始终不太认同基督信仰中对“罪”的定义,当然也包括不认为知识分子生命中那点固有的骄傲是罪。他始终坚持“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相信凭藉着自己的才干、道德和修养,人生会趋向完满;而基督信仰中的原罪论,将彻底颠覆他的信念。也许父亲那时所相信的,是一位博爱天下的上帝,而不是真理和恩典并重的上帝。

然而,我也只能更多地为父亲祈祷,而不是争论。

我记得有一年,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凌晨时分叫来救护车,送往医院。在去医院的前一刻,父亲第一次主动要求母亲为他祷告。他说:“请为我祷告,我害怕手术。”去医院前,父亲脸色煞白,语气低缓。那个晚上,母亲只有迫切地为父亲的手术祷告,祈求上帝挪去他的胆怯,使他在这件事上经历上帝的同在。

第二天,父亲做完手术,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是新生的样式。我们都觉得震撼,父亲说,他是第一次体验到上帝的存在,不是理性上对一个宗教或一套理论的认可,而是生命中实实在在的相遇。

后来,父亲创作了几幅以圣经故事为题材的中国画作品,赢得广泛好评。即便如此,在父亲的心目中,他仍然不认为自己是个罪人,需要基督的救赎。也许和大多数文化基督徒相似,父亲认为耶稣基督只不过是一位道德模范或圣人,祂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某些有益的指导,但这一切未必会和让人厌烦的“罪”扯上关系。人的本性是,千方百计用世界各种的思潮、学问、假象来作为生命的遮羞布。当你告诉对方“你有罪”时,想必他会百分百抗拒,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历来崇尚的是精英意识,始终缺乏忏悔意识。每个人都在用各种方式包装自己,让自己变得高尚、光鲜一些,可是基督信仰却逆主流而行,宣称“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罗马书3:23)这不正与人的本性相悖吗?!

我也大概能理解父亲的坚持。毕竟,让一个艺术家能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的罪,除了圣灵亲自的光照之外,任何人为的告诫只会拉长人与上帝的距离。当父亲在2013年查出食道癌晚期时,我们全家都惊愕了!在此之前,父亲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最完美的规划,他考虑着70岁之前健康并无大碍,举办几次画展应该不在话下。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于未来,我们运筹帷幄,自信地以为世界足够合理,未来也足够有把握;因此,我们可以为了实现各种人生梦、家国梦,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然而,生老病死的不速之客却又常常在中途出现,让人本主义的骄傲被粉碎,让自我编织的梦幻王国瞬间倒塌。

看着父亲在进行了多次放、化疗之后,日渐消瘦的身躯,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甚至不知道如何为父亲祷告,仿佛一切祷告都成了以我为中心的呼唤,而上帝在遥远的彼岸,做着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父亲在重病中的心路历程,但是我看到,天性乐观的他,在病房中只要体力稍微缓解,他都会在一个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描绘自己心中的世界,然后附上几句感言。有一天,当我无意中翻看父亲的速写本,看到最多的两个字是“上帝”,看到最核心的思想,是人的罪带来环境的恶化、各种疑难杂症的频发、各种关系的失调等等。

这多少令我有些惊讶。我相信,没有人会在病危之际,鲁莽地告诉对方这些负面的、甚至略带沉重的信息。出于人的本能,我们宁愿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让患者重振信心;而父亲却在人生的绝境中领悟到这么深刻的真理,只有一个可能,是真理的圣灵逐渐开启父亲的心灵,使他的肉体虽然衰残,但心灵的力量却日益强盛。

终于在一个午后,父亲艰难地从躺着的姿势坐起来,低下头,缓缓地说:“主啊,可怜我这个罪人,求祢赦免我的罪……。”

这句话,是父亲即将离开世界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为他临终前的人生感言。说完后,父亲便进入了昏迷状态。

父亲昏迷后的第三天,母亲和我围绕在父亲床边,一起为他祷告。祷告到中途,意识全无的父亲突然睁开眼说:“我看见天开了,前面一片洁白。”说完后,他微笑着再次昏迷。两天后的清晨,父亲被主安然接去。

安顿完父亲的后事之后,我们家人的心情稍微缓解,我和母亲谈起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母亲说:“你爸在刚住院的时候,有一天睡梦中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我们都深知,父母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是丝毫没有改变的,只是因为艺术家潜在的浪漫情结,让父亲在生命的某个隐秘角落,有过一段隐藏的情感。感恩的是,父亲并没有任何越轨行为,他对我们这个家的责任始终如一;而父亲在临终时的忏悔,或许也与此有关。因为当圣灵开启他时,他意识到,即便他行为上纯全无瑕疵,但基督所教导的全然圣洁的标准,将每一个人包括他都已定罪。

我安慰完母亲,便又独自上路了。我相信在恩典中,每个人可能都有一点不可告人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满怀盼望的未来。无论他的一生有多少光彩或污点,如果能意识到自己的罪,而向上帝认罪求赦免,人生就有了大的突破。

父亲,愿您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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