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麦人生—纪念我的奶奶吴香姑

胡海燕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圣经 • 约翰福音十二24)

很早就想写一篇文字来纪念我的奶奶,但是一直没有动笔。是因为很忙吗?不是。我一直在写论文,写小说。因为不想写吗?也不是。稍一有空,我就会想,为甚麽奶奶走了这麽多年了,我还这麽思念她,却竟连一个梦也没有呢?

前些日子,忽然明白,不是我不能写,也不是我不想写;而是,我不知道怎麽写。奶奶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无论在村子里,在家庭中,她总是悄悄地走动,默默地干活,无声无息地活着。

记忆中,奶奶总是梳着一个如意髻,一身黑色或深蓝色的大襟衣裤,系一条拦腰围巾(江浙农村中,老年妇人系在腰间似围裙样的布兜,长及脚板,用作干活时防止衣裤弄脏)。奶奶相貌平凡,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又矮又小,塌鼻子,扁嘴巴,头发黄黄的,真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妇人。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却嫁了我爷爷这个美男子。小时候听邻居们说,爷爷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美男子。长筒脸,长得四方八正的,爱打扮,擦很多雪花膏。

爷爷在父亲十三岁时就死了。听奶奶说,是因为在炎热当空的夏天从田间干活回来,吃了一碗冷饭,得绞肠痧死了。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浸了冷水的毛巾敷在身上,热气腾腾。奶奶在地上癫得死去活来,真恨不得跟了爷爷去。

那一年,奶奶卅六岁。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只有六岁。奶奶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堂兄堂弟等。可能那时她的父母已死,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以给她任何的帮助或建议,所以丈夫一死,儿女又这麽幼小,就像天快要塌下来了。

但是,直到她八十二岁去世时,奶奶一直没有改嫁。

据我母亲说,她曾对我母亲讲过,因为我父亲小时候很顽皮,性格暴躁,她怕改嫁後新夫会对我父亲不好;所以她从来没有动过改嫁的念头。

对今天的我来说,我常痴想,是甚麽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个矮小又不起眼的妇人,独自丶无怨无悔地把这些幼小的孩子拉扯大,并且活下去呢?从前在我们的家中,没有人对这个问题有丝毫疑问的。但是等到自己出来生活了,成家了,才知道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是多麽的不容易。更不用说,因为十几年的感情却守寡了将近半个世纪。

我小时候,母亲常和奶奶吵架,吵得远近闻名。母亲的说法是奶奶偏心,偏爱在上海工作的伯父,偏爱最小的女儿,只不爱我父亲,更不爱我母亲。所以母亲一有不如意就和奶奶吵,奶奶就托人写信向远在上海的伯父诉苦。但结果还是如常过日子,照样到年底了,母亲秤谷子给奶奶,奶奶无声地从我家後门进来,帮妈妈烧水,做馒头(那时奶奶和我们分开生活,但她每天一起来,就会先来我们家,看看要做甚麽)。如今想起来,该是因为我的外婆并不疼爱我母亲。由於母亲从心底里渴望母爱,过门後,希望婆婆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可惜不是;於是把一切对女人的失望和怨恨,都算在奶奶的头上。

但是奶奶哪里能懂呢?这个连小脚都没有裹过的平凡女人,中年守寡,靠着在集市上卖零食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还供养一个儿子上了大学。在那连树皮都吃光了的年代,她没有工分,没有劳力,竟然还是活过来了,还活得好好的。是那只供养过以利亚的乌鸦在供养她吗?不知道。因为奶奶在世时,全家没有一个人相信耶稣,或者愿意相信。

奶奶唯一和人不同的是,她是信耶稣的。每当母亲和她吵架,有时甚至动武,我们总听到奶奶大声对母亲叫道:「魔鬼!魔鬼!」要不就是「杀蛋!杀蛋!」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原来奶奶讲的是「撒但!撒但!」而不是要杀鸡蛋。奶奶是那个村子里五百多人口中唯一信耶稣的人。死去的爷爷也是信耶稣的,但他死了,就剩下奶奶一个人信了。所以,每当人们要称呼我奶奶时,他们总是说:「哦,你找耶稣来宁(老太婆) 吗?」据母亲说,奶奶是不识时务丶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母亲嫁过来的村子是当年的公社所在地,所以是大地方了)。全村那麽多人,见过谁信耶稣呢?而且信耶稣那麽冷清,过年过节连请请太公(祖先)丶拜拜都没有,不能热闹一下。你在村子里和谁作伴呢?奇怪,现在是那个老村子里三户信耶稣中之一户的母亲还是常常这样讲。当我在越洋电话里询问她的属灵光景时,她总是这样为她的软弱推托,说:「信了耶稣後,逢年过节时,别人都结伴一起去庙里拜拜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地信耶稣。」

因为奶奶相信耶稣,母亲常常冷嘲热讽她,说:「你今天倒水潭了吗?」(倒,跳进的意思。我母亲指的是基督徒的浸礼。那时没有人懂,以为如要相信耶稣,你要跳进水潭。我曾想,如跳进去,人岂不是要淹死了)奶奶总是一声不响,照旧给妈妈扫地,揉面等等。吃饭前无论如何也要「谢谢主!赞美主!」

我记得奶奶每天晚上都要跪在床上祷告,有时也叫我和她一起跪。我不懂甚麽叫祷告,也觉得如母亲所说的,这种信耶稣的活动有点迷信(那时我才七丶八岁而已);但我觉得奶奶很可怜,没有人爱她,陪她,尊重她,所以我就和她一起跪,一起听她祷告。所有我能记得的祷告内容就是:「谢谢主!赞美主!」而星期天她又会带我去耶稣堂。在耶稣堂里,我有时候给大人们唱歌,但却记不起唱过甚麽歌了。只记得很多老人丶大人,楼上楼下的坐了很多。记得听过一个老人讲故事:有一个大力士,因为贪爱美色,被人弄瞎了眼睛;还有一艘大船上载了很多的动物,洪水淹了好多天哪。

现在常想,奶奶当时希望我们信主耶稣,一定是日夜迫切祷告的;但上帝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大儿子远在上海,几年才能来看她一次。小女儿嫁到几十里远的地方去了。近在眼前的媳妇(我的母亲),不是含沙射影,就是指桑骂槐;我的父亲更是脾气暴躁,虽然心底善良,却动不动就和人打架。三个孙辈中,就只有我偶而跟她去去耶稣堂(要看那天母亲高兴不高兴。如果她不高兴,我是绝对不可以跟奶奶去耶稣堂的);但是奶奶一辈子都没有放弃信仰。

不管母亲如何谩骂她,村里的人如何疏忽她,她总是每天一早起来,先到我们家看看有没有甚麽要帮忙的,然後就去干活。她帮我爸爸种土豆,帮我妈妈做家务,自己到山上去砍柴。礼拜天走五里路去做礼拜,晚上跪在床上祷告。不管是饥饿的年代,还是造反的岁月,抑或开放後的自由天空里,奶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重复着她不变的生活。

有时候我在想,是谁把福音传给奶奶的呢?她又是如何这麽坚强地信下去的呢?听说奶奶的父母已是信耶稣的。那麽,是谁把福音传给她父母的呢?显然不可能来自爷爷的家庭。因为就算到现在为止,爷爷那边还是只有我们一家是信耶稣的。但奶奶的堂兄弟还健在,还在他的农村教堂里看教堂。

十几年前,奶奶忽然得脑溢血去世了。之前没有任何的迹象。晚上吃了碗糯米酒酿丸子,早上就发现已经走了。而我,她最心爱的长孙女,却忙着办出国手续,连送都没有去送她一下。奶奶走的时候,全家大小,没有一个人有任何信耶稣的迹象。不知奶奶走的时候,有无放不下心?是否有做一个最後的祷告?那时候我们家刚刚造了新房子,我和妹妹也工作了,以为老人们可以松一口气,享受一下了,她却突然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告。按照母亲的说法,似乎她来就是和我们熬日子的,日子熬出头了,她也就要走了。

当时的我们都没有甚麽特别的感想。等到在过後的两年中,年青的父亲突然得了肺癌,我留学海外,尝尽辛酸。父亲有一天在疼痛中从病床上爬起来,求母亲带他去耶稣堂信耶稣;而我,也觉得人生空洞虚无,走进了教会。一家人天南地北的,根本没有相约,也没有商量,却在两年内,在不同的地点,相同的地方,归到主耶稣的名下。而一生要强好胜的母亲,不但信了,还常常感叹为甚麽当奶奶在世时竟然不信?并且三天两头梦见奶奶在我们的老房子里给她烧水。

谁说奶奶是个平凡的女人呢?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奶奶不就是我们家的这粒麦子吗?她辛劳一生,无怨无悔,穷其力量结出一颗金黄饱满的麦粒;然後又悄然落在地里,为的是结出我们这许许多多的子粒来。虽然奶奶在世时,没有看到她任何的儿女信主,心中一定有遗憾,但我想对今天已坐在耶稣右边的她说:「妳如麦的人生是这样的金黄灿烂,妳在地上的一生并没有白过。因为那些妳结出来的麦粒,正在继续走着那条妳走过的道路,也盼望像妳一样有妳那样无悔的生命,为这世界结出更多的子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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