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女孩

史提芬妮(Stephanie Fast)

韩战结束不久,一个美国兵与一个韩国女人怀孕生了我。地点大概在釜山。因为我是混血儿,他们当我不是人。约四岁时,我被遗弃了,在街头流浪。那时有许多混血儿被人杀害,另有一些从街上被收容,由领养机构送去美国。我都不是。

我学会从食物摊上偷东西吃,在肉店前等候抛出来的骨头,在稻草上烤蚱蜢。夜间,我卷在草席中,睡在桥下。我从来不存被成人接纳的奢望,因为我是混血儿──肮脏的“杂种”──丑恶地引起人回忆战争的丑陋。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也嗤骂我。他们差我去偷食物,以为我被打也不会有感觉,因为我不是人。

有一次,我被绑在水车上,几乎溺死。另一次被抛进枯井,我喊叫救命,直至声哑。看着井口上天色渐渐转暗,我见一块石头由井壁突出,便爬上去坐,又冷又麻,不知甚麽时候去。不久,我听见一老妇的声音说:“小女孩,妳还在下面麽?”她用水桶拉我上来後,迅速领我到牛房,用稻草覆盖我。她心地仁慈,但不要人看见她帮助“杂种”,恐邻舍对她不利。她要等到天黑才来帮助我。“妳去睡觉吧!小女孩,天未亮妳便得逃往山上去。明日若有人发觉妳在这里,一定会杀害妳。”她说。

天将亮,我逃往山上,藏在洞中。那晚,我自己缩成一团,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奇怪我为甚麽这麽坏,以致他们都想杀我。“为甚麽我不像别孩子有爸妈?”

我开始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想着,“或许我的妈住在那里,她会认得我。”

一天,我去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车到达。人群开始由火车涌流,我忘记了一切危险,跟着他们疾走。引颈凝视妇女乘客的双眼,若其中有我的母亲,希望她认得我。

我的思想在宾士:等会就有一个妇人的眼亮起来,说:“我的小女孩,我终於找到妳了!”

但没有一个人停住。妇女们不住将我推开,嫌我挡路。她们没有亮起眼,却皱起眉。我知道她们定在想:“杂种。”月台空了,只有几个美国兵站岗。或许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我想。我走近他们,没有一个兵认出我的美国血统。就他们而言,我只是釜山街上许多小乞丐之一。其中一个给我一块朱古力糖,我狂吞下去。

当霍乱流行南韩时,我约七岁。一天我在街上晕倒。醒来时,我睡在垫上。光亮的房间中满了孩子。一个瑞士籍的护士已将我带到大田世界宣明会的孤儿院中。我康复後很快有体力洗尿布,帮助看顾婴孩,喂他们吃食。

一天护士告诉我,一对美国夫妇会来领养男婴。那天我格外小心照料我管的男婴,把他们打扮得漂亮。这对夫妇来到时,我们在外院中。他们身材高大,面孔白得好象月亮。男人走过来,抱起我管的一个男婴,轻摸他的面庞,眼中充满爱怜。使我吃惊的是,这男人的眼中竟溢出了泪水。

我却生生地走近他,要看清楚这陌生的男人。他将男婴轻轻族回篮中,转向我,然後轻抚我一下。我的心砰然狂跳。他只是轻轻一摸,我觉得感动非常。因为除了被打被踢,从来没有人碰过我。我是个街上的野孩子。我推开他的手,向他吐一口唾沫,拔腿便跑。

次日,他和妻子回来了,指着我与护士谈话。我已九岁,体重只有三十磅,身上有虫,到处有疤痕,头发里有虱子,眼睛毫无神采,但莫文夫妇(David and Judy Merwin)却拣选了我。

当我走进他们的家,我以为进了王宫。他们待我真好,不厌其烦耐心地教我英文与美国小学的功课。不久他们带我回美国,为我预备最好的家庭生活丶最好的教育,为我付出一切。我生活在仙境中,却不把自己看成他们的一分子。我内心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杂种”。

我很快知道,美国人喜欢笑脸,所以我常常面带笑容。我十几岁在印第安那州罗城(Rockport Indiana)有许多朋友。人人喜欢这韩国女孩子──诗歌班中的诗班员丶主日学校员,在校是得奖的好学生。我向每个人微笑,为要讨人欢心,因为我不愿再流浪街头。在我心的深处,却隐藏着痛苦的恐惧:“倘若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一定会恨我。”

父母见我染发,戴深蓝色隐形眼镜,努力打扮成美国人,便很失望。染发後,我的头发是橙黄色的,看起来很古怪。我又活在深蓝色的世界。可是我却以为有所改进了。

在公共场所,我装得还不错,但在家里,我却孤独易怒,发脾气,把自己关在房内,把被子蒙着头发愁。我恨自己是杂种,却无法摆脱。当母亲问我时,我回避不语。我决不让父母知道我曾流浪。我怕他们知道了便讨厌我。

一天晚上,母亲问我为甚麽这样沈默,我一声不响,逃回房去,心情非常烦乱,不敢告诉她,恐怕会失去一切。我关上房门,对镜自语,“妳还是老样子啊!仍是肮脏的杂种丶人渣。”我鄙视自己。

我连衣跳上床,把被盖蒙头,心颤胆惊的想:“好好哇!爸妈或许正在後悔早没选那男婴……”。

我的房门打开了,爸柔声唤我:“芬妮。”

我掀开被盖看怹。他的神色凝重。我想,“哦!不好了,他要告诉我,他们不再收留我了……。”

他把椅子拿过来,坐在我床旁,握着我的手说:“我和你母亲都想妳知道,我们很爱妳。但妳好象很难接受我们的爱。现在我们只能将妳交托给神。妳读过圣经,不必我再告诉你,神爱妳……”

他欲言又止,下颚不停颤动,似在找合适的话。最後他说:“芬妮,妳想想耶稣,祂走过妳走的路。祂完全了解妳。惟有祂能帮助妳。”他拥了我一下,便离房去了。

我躺着思索父亲的话很久。耶稣生在艰苦的环境中,稻草为床,像我一样。有人要杀祂,祂要逃命,也像我一样。

多年来就第一次觉得面颊酸涩,泪水从我眼中滚滚而下。在我心底有甚麽又冷又硬的东西粉碎了──这东西曾挡住了父母与上帝对我的爱。

我哭了,为耶稣的苦难;祂知道甚麽是爱,但必须为我们死。我为自己哭,哭这女孩终於有人爱了,却又摆不脱自我蔑视辱骂。我哭,因为我心释然;耶稣洞悉我的一切,祂却仍爱我。

自从那个下午开始,我觉得自己有价值了。我的愤怒消化,阴沈与烦燥消失。我接受自己天然的发色,把深蓝色的隐形眼镜丢掉。有一天我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笑脸,我说:“芬妮,上帝看妳是美丽的,我也认为妳好看。”

(何天择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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