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抱泯恩仇

清心

某天黃昏,我按門鈴進入一個安寧病人家,她的女兒用手指指她母親房間的所在,然後一句話也沒說便走開了。我心裡很納悶,想叫住她卻沒來得及。

隨後我進入一個昏暗的房間,床上躺著一個人,小小的,一不留神便會走眼看不見。從事前看過的檔案得知,病人已離婚多年,有幾個成年的兒女,現在與女兒同住。去年她癌症復發,不曉得甚麼原因,拖延了治療期,以致癌細胞已恣意地轉移到其他器官,直至醫生告之她只有兩星期的壽命,她才勉強接受安寧服務到家中照顧。

她讓我稱呼她阿玉。她的聲音很小,我要把頭枕在她耳邊才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若重複問她,或說聽不清楚,她就表現出很氣餒的樣子。不過有兩件事情,她卻表達得很清楚:一是不可以向她女兒詢問關於她的事情,二是不可以與她的前夫有任何的接觸。我答應了她。說完這兩件重要的事情,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然後她說累了,不想說話,只想睡覺。我心裡想,我開了45分鐘車到這裡,只說了這麼幾句話,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這孤單的女人。

我問阿玉:「我可否坐在妳的旁邊陪伴妳呢?」她說:「不用了!我可以替妳簽到一小時。」我說:「那個不是問題,若妳不嫌我坐在這裡影響妳睡覺,就把我看作一個關心妳的朋友就可以了。妳也可以隨時示意我離開啊!」她說:「好吧!」我細心地替她把毛毯及枕頭弄好,並對她說:「妳安睡吧!」沒多久她就睡著了,而且輕微地打呼。

我也閉起眼睛養神,漸漸地聽到自己緩慢的呼吸聲,我立刻警覺地睜開眼睛看看阿玉。她的樣貌娟秀,雖然睡著了仍是皺著眉頭,我本能地把手輕輕放在她的手背上。過了一陣子,阿玉把手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放在我的手上,而且緊緊地握著。這時候因為房間昏暗,聲音靜寂,我的手被緊握著,不能做任何事情,只有再次閉起雙眼清靜。沒多久,我又再次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但這次我警覺不來了,阿玉的手也放鬆了。我把手抽開握著她的手,我們都在半睡半醒中。一會兒,阿玉再次把她的手抽出來握我的手。不曉得過了多久,也不曉得我倆的手交替互握了多少次。

最後,我們差不多同一時間醒來,阿玉給了我一個甜美的笑容,並且告訴我:「我夢見天使緊握我的手到處飛翔!」我好奇地問她:「阿玉,那天使長得甚麼模樣呢?」她望了我一眼,然後說:「那天使長得有點像妳呢!」我微笑回應:「阿玉,妳有信仰嗎?」她說:「我與丈夫曾是教會中的活躍分子,但自從離婚後,已有十多年沒有踏足教會了,我想不單教會把我除了名,連上帝都忘記了我!」我告訴她說:「上帝不會忘記我們,祂會耐心地等候我們回轉。聖經記載:『婦人焉能忘記她吃奶的嬰孩,不憐恤她所生的兒子?即或有忘記的,我卻不忘記你。看哪,我將你銘刻在我掌上;你的牆垣常在我眼前。』(以賽亞書49:15-16)」

這時阿玉已淚流滿面,我幫她把眼淚擦乾,緊握她的手為她禱告,懇求上帝的憐憫和接納,她誠懇地說:「阿們!」我問阿玉是否要我替她找一位牧師來探望她,她說:「不用了,就請妳作我的牧師吧!」

我離開的時候留下一個聖詩光盤,請阿玉的女兒為母親播放。她似乎沒有意思問我剛才跟她母親談了甚麼,只是準備替我關門。我告訴她,剛才我為她母親祈禱,若她願意,我下次來也希望可以跟她談談話。她女兒同意了。

過了兩天,阿玉的女兒緊急找我,告訴我她母親情況急轉直下,很希望我儘快去探望她。當我匆忙到達阿玉家時,她女兒開門向我微微點頭,並告訴我:「這兩天,我母親心情比以前平靜多了,不再無理取鬧,也願意讓我親近她。妳來探望的當天,我剛被母親趕出房間,所以我為當天的無禮向妳道歉。」這使我想到,有時不能僅僅因為一件事就對人做出判斷。我安慰了她一下,也給了她一篇關於照顧臨終病人的資訊。這時她女兒紅著眼眶說:「請妳繼續幫助我的母親,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我們幾兄妹看到父母失敗的婚姻,也對婚姻很恐懼。母親辛苦地獨力撫養我們長大,她是一個很好的媽媽,我們也很愛她,但不曉得怎樣表達,特別在這個關頭。」我問她:「妳曾否親口告訴妳母親她是個好媽媽?妳謝謝她,愛她?」同時,我告訴她女兒:「請先讓我看看妳媽媽,等下再跟妳詳談。」

有些時候,探訪者趕到病人家,還未見過病人就在客廳與家人談話,了解病人情況,一下不留神,病人在房中已過世。所以我有習慣先看看病人才與家人談話,甚至有一次我為病人祈禱,因我習慣閉起眼睛禱告,從小被教導不可偷看,結果病人已停止呼吸而我卻不知道,當時因為病人的女兒沒有閉起眼睛祈禱,所以立時知曉情況而告訴我。

進入阿玉昏暗的房間,前兩天探訪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知道我來了,示意我坐近她身旁,她的身形和聲音比之前更細小,雖然用了氧氣仍然呼吸急促。我跪在她床邊,側耳聽她說話。還好,我聽聽猜猜,聽到她說「野地的花」。我問她:「妳想聽《野地的花》這首詩歌嗎?」她微微點頭,可我心想這回糟糕了!這首詩歌我很多年沒唱了,還記得這首歌剛面世時,我還是青春少女,當時還伴著吉他唱,非常前衛!現在我既沒有吉他,又沒有手機,又許久沒唱了,如何是好呢?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唱吧!「野地的花,穿著美麗的衣裳,天空的鳥兒,從來不為生活忙。慈愛的天父,天天都看顧,祂更愛世上人,為他們預備永生的路!」我戰戰兢兢、半信半疑地唱完這首詩歌。噢!意猶未盡,再多唱一次:「野地的花,穿著美麗的衣裳……,為他們預備永生的路!」

阿玉又再一次淚流滿面。我告訴阿玉,上帝已為她預備了永生。阿玉示意她聽不到我說話,用手拍拍她的身旁。我問她:「妳想我躺在妳旁邊嗎?」她點點頭。我想想,好啊!這樣,我們就會清楚地聽到彼此說話了。我躺在阿玉的身旁,雖然蓋著毛毯,她的身體還是涼涼的,我本能地抱著她細小的身軀,一陣涼意透入心肺,我立時打了個冷顫。阿玉說:「清心,妳的身體很熱,妳的熱氣令我感覺到我仍活著!清心,我是否得救呢?我已離開主耶穌很久了!」我告訴她:「聖經清楚地記載:『你們得救是本乎恩,也因著信;這並不是出於自己,乃是上帝所賜的;也不是出於行為,免得有人自誇。』(以弗所書2:8-9)」阿玉回應說:「我唸過這節聖經。」我問她:「妳願意再次接受上帝賞賜的永生,就是主耶穌為我們的罪受死的救恩嗎?」阿玉說:「我願意!」我抱著阿玉為她祈禱,求主耶穌赦免她、接納她、帶領她在世最後的日子裡心靈得安寧!我們一同說「阿們」。

這時,阿玉的女兒叩門進來,很驚訝地看見我抱著她滿面淚水的母親。我把詳情告訴了她,她女兒說:「媽媽,我也想把熱氣傳給您,給您溫暖,因為我愛您,感謝您為我們兄妹犧牲了一生。」我趕緊從床上起來,讓阿玉心愛的女兒躺在床上,抱緊喜極而泣的媽媽,我再次細心地替她們把毛毯及枕頭弄好,並對她們說:「安睡吧!」

翌日,收到阿玉女兒的電話,告訴我:「昨天我一直睡在媽媽的旁邊握著她的手,想到我實在虧欠母親太多,無以為報,我實在不願意離開她,而且她也一直緊握我的手,所以我起來吃了些東西又再躺下。深夜時分,母親在我的懷中,當我熟睡時無聲無息地安息了。」

(作者現居美國,曾從事家庭護理員兩年,任家訪護士,服侍醫生證實只剩下約六個月生命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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