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肝人語

黃謙

我們在香港的居所已跌價近四成,買家稀少。上司和同事好友都勸我不如多留香港工作一年,待二 ○○一年五月退休,取得離職金後,便能償還負資產的差額。這建議很不錯,照常理看來合情合理,但那時內子已回澳洲定居。我們在電話中多次禱告,都覺得上帝是叫我回澳洲定居。於是把賣房子的事仰望天父,求祂幫忙減少虧蝕。看樓的人不多,還價也低得不合理。大多匆匆看過一次便不再來。時近聖誕,看樓的人更少。我們只有禱告。一個星期六早上,地產經紀來電,說一個看過樓的太太要下午再來。我打電話告訴內子,大家又一起禱告,然後商定一個我們負擔得起的價目。下午買家來了,再詳細看一遍就還價,與我們的數目不謀而合。買賣順利成交。我起程回到澳洲。

晴天霹靂

我本來是個乙型肝炎的帶菌者。以前在布里斯本由醫生定下每六個月驗血一次,居港後也定期檢驗。因我是公務員,多到免費的公立醫院,每次看不同的醫生,對他們來說,我只是個檔案,就是肝霉素突然增高,也只當是夏熱疲乏,沒有轉介做進一步檢驗。二千年五月回到布里斯本後,打點了些事務,六月底去見醫生。他很詳細檢驗,並即引介做內臟超音波檢驗,再做肝臟掃描。報告回來後說,掃描發現肝上有個腫瘤,直徑約四厘米(吋半)。我聽後如晴天霹靂。由於先母因肝癌去世,我一向對肝癌的跡象也很著意。當時我肚子沒有積水,面孔沒有發黑,眼白沒有轉黃,一點肝癌的跡象都沒有,故一直不以為意。真沒想到……!我和老伴辛勞半生,把兒女教養成人,正打算一起安享晚年,如今卻要面對折翼之痛。想到兒女尚未成家,看來含飴弄孫之樂將不能如願矣!醫生轉介我去看雅麗珊醫院的外科手術主任凌治教授。凌治教授與士唐教授在雅麗珊醫院十多年前開始做肝臟移植手術,是全國數一數二,也是世界有名的權威。許多亞洲外科名醫都曾來此向他們學習,有好幾個亞洲肝臟移植中心都是他們協助設立的。他看過報告後,認為腫瘤位置太近其他內臟,引管取樣恐怕剌穿腫瘤令癌細胞擴散,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便提議動手術割孔檢驗取樣。這時,天父賜我出奇的平安和勇氣,竟提議凌教授動手術時,順便決定是否替我切除腫瘤,免我再受開刀之苦。他驚異我的果斷和對他的信任,事情就這樣決定。七月底,我進醫院割除腫瘤,把肝臟四分之一及膽囊割除。這時,我明白了上帝的感動,為什麼沒有和一般人的看法一樣,多留香港一年。若不是天父的感動,恐怕不到一年,便藥石無靈,無法活命!

等候換肝

離院後,在家療養一周後。凌治教授說,我的肝臟已多處硬化,斷定一年至年半內必再生腫瘤,而且很可能多處共發,無法割治。他提議我考慮接受換肝手術。於是禱告交託,十一月初入院檢驗,看健康情況是否適合接受換肝手術。留院檢查的兩星期,是我心情最低落的時期。一方面是大手術後未完全復原,身體很軟弱,另一方面是前景灰暗:即使可接受換肝手術,也不知道能否在肝癌再發前獲得合適的捐贈肝臟。許多人都因為等不及而去世。何況我是O型血型,一般人要等一兩年,我可能要更久。到時會不會擴散到其他內臟呢?會有其他併發症嗎?醫生一點都不能肯定。一項大手術剛完,喘還未定,心理和生理上我都實在不能面對另一項更大的熬煉,心緒紛亂得很。入院第一天,護士小姐便從我手臂抽去十七筒血作檢驗。我心想,這樣下去,我非得被抽乾不可。同房的五位都是重症垂危的病人。對面的一位老者疑是腦癌,神智已經不清,日間睡在地板上,夜裡每間病房亂跑,隨處大小便,騷擾其他病人。又好幾次走出院外,或觸動火警門栓,驚動了全院的人。鄰床的肝癌病友也已病入膏肓,神智不清。一次見他把褲子當是襯衣穿在頭上,雙手亂撐要試尠穿過去,還是我替他拿下來,換過襯衣給他穿上。有一天晚上,他神智突然清醒過來,與我分享他得病的經過。翌日醒來,發覺他的床位已拉上簾圍著,我還未向他分享福音,昨夜他便去世。生命就是這麼脆弱,我惘然地心緒不安,惶惑地、不自覺地患上「醫院恐懼症」,只覺無助而徬徨。

安慰臨到

在徬徨無助中,我作了許多心靈上的自我省察,也在長時間的禱告中懇求赦免。但等候的日子總是漫長的,在孤寂中,偶然聽到一首記念喬宏先生的歌,歌名叫做「全因為祢」,道出了我的心聲,我流著淚聽女聲唱出:常言道,人生像演戲,回看這生精彩因有祢,

人在世,永恆何在?或如流星閃耀掠過,
是祢令我人生找到靠依。
死蔭幽谷中祢伴我渡過,歡欣裡、風光裡祢共同在。
當身處孤單傷痛,來擁我入懷,祢是我神,是我奇妙救恩。
全因為祢,令我一生都佳美,
祢令我生命從空虛化做傳奇。
無論我壯如紅日,或如黃昏般漸漸老,
是祢令我如鷹般高飛,
唯獨祢是我拯救,我總不至死,
直到永遠,從心底讚美。」

是的,我的人生只如流星閃耀掠過,靠恩典我奔向榮耀。上帝伴我走過死蔭幽谷,與我同歡笑。我孤單傷痛時,祂把我擁進懷裡。在苦難中,祂背著我走。祂是我的主,我的上帝。祂賜出人意外的平安。

一天晚上,八九位教會的青年來看我,一張大大的慰問咭上面滿了簽名和各自的殷殷致候。我們談話,禱告。那天,我才了解聖經腓立比書二章一節所說「在基督裡的勸勉,愛心的安慰,聖靈的交通,心中的慈悲憐憫」的意義。也明白了我之所以懼怕,是因愛上帝的心不夠,因為「愛裡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懼怕裡含著刑罰,懼怕的人在愛裡未得完全。」(約翰壹書四18) 十一月底,經肝臟移植諮詢委員會面試,通過批准我列入等候移植者名單,並給我一個傳呼機隨身攜帶,準備隨時有合適的捐贈肝臟時,便通知我入院進行器官移植手術。

這個心跳的日子

二○○一年三月八日,只等了三個半月,醫院便致電話來,說有合適的捐贈肝臟,囑我即刻準備好進醫院,如無意外,當晚就要動手術。我驚喜交集,感謝天父,還未來得及恐懼,就被全身麻醉,送進了手術室。十二小時後,手術完成,我面有了一個本來不屬於我的器官,未來的六個月內,就會初步知道我身體會不會排斥它。或者,身體的機能有過了這麼大的改動,會不會有其他的併發症。根據統計,六個月內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十,五年內的是百分之四十。我會生存下去嗎?執筆之時,我已經証明是在百分之九十之內。但五年後又會不會仍是在百分之六十之內呢?想著想著,就唸出詩篇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究竟我是一個統計數字呢,還是主耶穌看顧的羊?信心再經這次考驗,就不再擔憂,因為我知道,主是我的好牧者。我交托了祂,對生死不再介懷。

失路之人

在深切治療病房住了廿四小時。這一日一夜,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肉體上是痛,心靈上也完全失了控。在迷糊中,身體似是浮遊於太空之中,隱約地像是聽到先父的聲音,回到自己牙牙學語的日子,執著我的手,教我唸古詩:「梁上有雙燕……聲盡呼不 ……。」又似乎聽到自己少年時唸的宋詞:「少年聽雨青樓上……一任窗前點滴到天明。」耳畔又似聞有聲音說:「這就是永恆……永恆……永恆。」「永恆」是甚麼?我在哪裡?似乎在繁星滿天之空際浮遊。我突然失去了思維,腦中一片空白,一切生平所學,一切所思似乎都抹去了。平日所唸的經文也全忘記了,我不會思想,更不會禱告,忽然出現一首唐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迷糊之中,思想紛亂全無抵抗之中,最後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若人散亂心……人散亂心……散亂心……亂心……心……。」在那一瞬間完全失敗,只在嘆息著天地之悠悠,永恆、生死、茫然無根,終於放下所有的「成見」和「執著」,成了一個浮遊天際的不可知論者。但這「放下」並沒有帶來解脫。次日晚間我失眠了。傷口仍在痛,思緒仍在亂,我無法入睡。於是隨意聽無線電收音機。因是半路插進,不知道那是個甚麼節目,只知道節目主持人在訪問一位女士,也不知道她是誰,只聽到她說及她青年時尋求信仰,閱讀宗教、哲學、心理學的書,但都無助於尋求,最後有人提議她試試回歸到傳統的信仰中去思考,終於得到答案,心中安息。我似一個荒山迷途者,突然發現一條出路:信仰基礎在上帝自己的啟示,在聖經,基督與聖靈的工作上,上帝顯出祂的權威。終夜思考,終於重整信仰的系統,再接受其為可信。天將黎明,安然入夢。醒來,耳畔傳來福音歌曲:(英文)「親愛主,牽我手,建立我,領我走;我疲倦,我軟弱,我苦愁;經風暴,過黑夜,求領我,進光明;親愛主,牽我手,到天庭。」這就正是我向祂的禱求。然後祂就用一首英文歌 "It is no secret, what God can do." 來回答我:「這不是祕密,神能成就;祂替別人作的,也替你作;將心門敞開,祂寬恕你;這不是祕密,神能成就。」聖靈真的保守祂的兒女不致失腳,這豈不是祂莫大的恩惠麼?那天早上,我默想羅馬書八章一節:「如今,那些在基督耶穌裡的,就不定罪了」,心中充滿了感恩。

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換肝後五個星期,教會有耶穌受難節禮拜,我與大家分享:

「現在在我體內有一個器官是本來不屬於我的,我不知道捐贈者是誰。按照本地法律,我也不許可去尋訪。究竟他是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是男的、女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已經逝去了。而在他去世之前,曾經立願遺愛在人間。我雖與他素昧平生,卻接受了這愛。我可以作些甚麼來謝謝他呢?我可以寫一封致謝信,托醫院轉交給捐贈者的家屬,感謝他們給我新生。雖然接受了這肝臟而無法報答,但在我有生之年,肝臟有功能之日,我都將銘記在心,並以這新生作有益他人之事以作回報。「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約翰福音十五13)。在我裡面也有一個生命,本來是不屬於我的。我本已死在罪惡過犯之中,祂使我活過來。不像那不知名的贈肝者,我知道是祂,主耶穌基督,為我釘死在十架上,親身擔當了我的罪。「為義人死,是少有的;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惟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神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羅馬書五7至8)。我可以作些甚麼來表達我的謝意呢?在我有生之年,直到在永生的榮耀裡,我都無時或忘,把祂代贖之恩銘記在心,一生忠心事奉祂並傳揚祂的救恩以示感激。今天是受難節,你要怎樣來對祂說一聲「謝謝」呢?

「使我莫忘客西馬尼,莫忘我主痛苦受死,
莫忘我主仁愛慈悲,領我到髑髏地。」
「請看其頭、其足、其手,寶血流下內含愛憂,
憂愛若此自古焉有,荊棘編成榮耀冕旒。」
「宇宙萬物盡歸我手,盡以獻主仍覺可羞,
愛既如此奇妙、深厚,應得我心、我命、所有。」

過了幾個月,我終於提筆寫了一封謝函給贈肝者的家人,待了這麼久才寫,實在是真的不曉得怎樣寫。但謝意終究是要表達的,於是我慢慢地寫出來:

親愛的贈肝者家庭:

我接受您們捐贈的肝臟已有好幾個月了,您們一定奇怪為甚麼我要用這麼長的時間來寫這封謝函。老實說,我試著多次提筆,但都寫不下去。窮其言語,我竟無法充分表達我的感謝之情。但難寫、不會寫還須寫,我只能簡單地向您們說聲「謝謝」。在您們家中遭逢大難,極度傷痛之際,您們卻滿有愛心去施予一位從未遇見過、但在極度需要之中的我一個新生的希望。為這極大的恩慈,我將永久感恩及虧欠於您們。如聖經上所記:「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約翰福音十五13)。我們從未謀面,您們卻惠我新生,這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我將無以回報。但請您們放心,從今天起,我將以此恩慈,給予肉體或靈性上有需要的人。或許您們會歡喜知道我現正逐漸康復。所贈之肝臟亦在我裡面運作正常,讓我重過新生活。我將會把感謝之情轉而為您們禱告,願美善的恩惠常與您們同在,並得著一切心靈安康。

永遠感謝您們的,
一位接受贈肝者

這信交由醫院代寄出,一個多星期後就收到醫院寄回來的原信,上面寫著「受信人已遷出,新址不詳」。不禁嘆息:連一封謝函也無法寄達,我今生竟連這一點點謝意都無法表達了。但天父教導我:就當你周遭的人都可能是他們,向他們常存謝意罷。

留此殘軀再盡忠

出院後在家休養期中,深感生命的脆弱,人生之無常,這生命是上帝再賜的,這靈命是祂用奇蹟復興的,我當如何用餘生作最有效的事奉?另一方面讀經突然明亮,思想比前有了系統,而且更有渴慕之心,所說的見證分享也相當被接受。在教會、團契分享的工作機會也多了。上帝開路,讓我為主證道。開始時怕體力不足,但經禱告後,主給我應許:「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便憑信心接受邀請。同期換肝的同房澳大利亞人病友幾星期後肝癌再現,並且蔓延到了兩個肺葉及腦部,以致影響視覺。他進療養院時,打電話給我請我去探望他。他是位天主教徒,但沒有永生的把握。我把聖經經句印了大字:「你若口裡認耶穌為主,心裡信神叫他從死裡復活,就必得救」(羅馬書十9)等金句與他分享並禱告決志,臨行我把金句紙留下給他。幾天後他太太打電話來,說他剛剛去世,但在他未去世以先,天天唸那紙上的經句。彌留時,他囑咐太太通知我參加他的安息禮拜,並請我在會上禱告及代他作信主的見證。這是一個很感人的送別會,許多親友,病房的醫務人員及換肝病友都來參加。我感謝主給我這特殊的機會領人信主,又在這安息禮拜中作了美好的見證,向多位曾在死亡邊緣的病友指引永生之道。現在我的健康逐漸恢復。我把握機會侍主,閒時在家用函授方式自修神學課程,裝備自己。

(作者前為澳洲昆士蘭理工大學(QUT)土木工程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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