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人生--我夫江寧的一生

龐邱木笑

幕下得太快了,他想說幾句告別詞也來不及。他自編自導自演的「人生戲劇」就此結朿--不管花了他多少心血,甚至一生編寫,也不管他演出怎麼精彩,觀眾怎麼讚賞,他又怎麼自豪,一切都結朿了__這就是龐強輝的人生。他很喜歡他的藝名「江寧」,可惜這名字在他將近三十五年的文藝生活裡,並沒給他帶來過安寧。

江寧生長在戲劇世家。父親在三十至四十年代以唱大戲、演街頭劇謀生。江寧自小常跟著父親跑舞台,學會帶面具,化濃妝,走台步,唱戲曲。他天生一對粗眉大眼,英俊聰明,音質宏亮動聽。他以此自豪,中學時代已活躍舞台。從蘇聯修畢大學導演課程歸國後,更被派至省級話劇團和歌舞劇團。他得到了理想的職業。

在爬上了事業頂峰後,他自恃聰明、演技精湛,而自高自大,不能與劇團領導人協調。親友的勸告與批評他一概不聽。面子第一,朋友不可少,常說:「以前家裡很窮,爸爸為了面子,充撐場面,常借錢借米請朋友大吃一頓。」

一九六七年,舉世觸目的文化大革命在中國爆發,中國人自己打中國人,可說是史無前例的內戰。在那混亂、個人利益掛帥的鬥爭中,江寧的人生觀和價值體系全被顛覆。他被上級排斥,被同行出賣,說他不服命令,是敵對派。他被調派到邊遠的文藝團體工作。一夜之間美夢化成泡影。他不甘心,卻動彈不得。共產黨的鐵環把他困住。他感到自卑、無奈,精神大受打擊,脾氣越來越暴躁。他失去了人生目標,十分消沉,天天找人打撲克消磨時間,埋怨領導人無知,對上級的吩咐採取得過且過的態度。

我是他的妻子,隨他到邊遠的地方,過艱苦的生活,本已不易適應。他的事業不順,脾氣暴躁,經濟也成問題,我的精神壓力很大,終於不支病倒,患了嚴重的哮喘病。那時我們有兩個孩子,心想:前面的路怎樣走呢?一片灰暗。不如到香港發展吧。我們商量後,便在一九七三年踏足在「東方之珠」香港。

那時的香港,經過六、七年的工人大罷工和暴動,經濟衰退。我們自以為有高等文化,又有一技之長,必可以闖出一片生天。豈料殘酷的現實扎破了江寧的夢想。當時香港人根本不看舞台劇,只看電影、電視。他的心裡很苦悶,埋怨自己不該來香港。一天晚上,他哭說要回中國,我很難受,說:「如果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和孩子們留在香港。我情願討飯,也不回去。」他看我堅持留下,便勉強答應留下找工作。

滿腦子美夢的江寧被逼向現實低頭了,他做小販,當建築工人。可是他不甘心。他學會了賭博、喝酒,結識外面的女孩子,早出晚歸,甚至通宵達旦,回到家裡就拿孩子出氣,粗言惡語。為了避免孩子受他傷害,我對他說:「你不要再到建築地盤工作好了。我多找一份工作維生吧。」我希望他休息後,可以回到他的老本行。

一九八三年他回中國搜集資料編寫電影劇本,三個月後,充滿信心的回港對我說︰電影劇本寫得很精彩,中國官方領導大力支持,拍成電影一定很賣座云云。他一定要做導演。結果導演沒有當成,倒被香港話劇團的導演和總監羅致去了。

重新過話劇演員刻板的生活:排練,演出;再排練,再演出。他厭倦了,人際關係弄不好,依然自我中心,不能與人合作,對甚麼都不滿。

後來他又被電視台編導看中了,當了電視藝員。可是他仍舊不快樂。當上了「明星」,表面上很風光,背地裡卻有誰知道,他連個人生活的開支也不夠。電視台機械化的拍攝工作使他厭煩。他自以為水平比誰都高,竟被呼來喝去,心有不甘。每次拍戲回來,總把情緒也帶回來。

朋友介紹他搞配音、教授戲劇表演、拍廣告、拍電影,他都沒耐心配合別人的工作。終於他自大的個性令他備受冷落。有一天,他嚴肅的對我說,電台的工作他不幹了。他要和朋友去深圳搞娛樂製作和做經理人。我心想:他這一去等於離開我們。照他好勝、不羈的性格,放了他去,便很難回頭。但想,他既然不甘心和我們處貧賤,留得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由他去吧。

在深圳短短幾年裡,他生活得很風光:有錢,有名,經常登台演唱,很受觀眾讚賞。我常打電話叫他抽時間回家喝湯,別忘了家庭,要多關心孩子。都沒打動他的心。他從不主動打電話回家。夫妻、父女之間的隔膜越來越大。不少風言風語傳到耳邊。我特地到深圳去看他,果然他的房子很大,養有兩個北方女子服侍他,也作他的祕書。白天他好像很忙,晚上燈紅酒綠,如醉如痴吃喝玩樂。把糟糠之妻和三個可愛的女兒早拋到九霄雲外。他徹底的墮落了。把健康賭注在娛樂場上。自以為不可一世,很快便能賺得巨款,開設娛樂城,做大老板,大導演。當時上海、北京等多個大城市的領導人都認識「江寧」,他更自命不凡。沒想到主耶穌說過的話:「人就是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麼益處呢?」(馬可福音九36)將快應驗到他的身上。

那時我和三個孩子都信了耶穌。每次他回來,我都勸他:「放棄大陸的工作吧!回來與我們一起生活。錢是賺不完的。吃不了多少。休息幾天,檢查身體吧。健康是很重要的。」他看我信了耶穌後,常主動與他談心,也很感動。我看他越來越瘦,精神萎蘼,不時喊肚子痛,心裡很焦急,促他去看醫生。他老以工作忙為藉口,一再拖延,常說:「我父親活到九十四歲。我起碼能活到八十歲。不相干的。大不了是腸胃炎。」

我把心裡的憂愁告訴天父。不住的為他禱告。一九九七年六月三日晚上,在我不停的長途電話催促下,他終於回港看醫生。晚上十一時我們到達明愛醫院急診室,他的臉已如死灰,肚子劇痛,直不起腰。照x光後,發現腸已阻塞發黑,必須立刻留院檢查。

六月十日醫生宣佈要見家人:「龐先生患了末期腸癌。已經擴散至肝和整個腹腔,無法醫治。」

晴天霹靂,我們一家都無法接受。

「神啊,你為甚麼給我丈夫這種病?你為甚麼在他最後的一刻才召他回來?你為甚麼這麼忍心,看著我們很多年沒生活在一起,沒好好的享受家庭溫暖,現在他回來了,竟要他匆匆離開我們?神啊,你給他的懲罰實在太大、太不公平了!神啊,求你醫治他,讓他多活一下。別讓他走得太快!天父啊,求你給我們多一點時間相聚!」

六月十一日,醫生說要立即做手術,將結腸阻塞部分割掉,以減輕痛苦。我們問他還可活多久,醫生答:「最多只有兩個多月。」

我們全家聽了,心亂如麻,每天晚上一起禱告。神給我們一句話:「我們在一切患難中,祂就安慰我們,叫我們能用神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遇各樣患難的人。」「這安慰能叫你們忍受我們所受的那樣苦楚。」(哥林多後書一4至6)

手術後,他醒過來即問:「手術成功嗎?你們是否瞞著我?醫生說甚麼?」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又說:「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一定有奇蹟。我不會死的。不要悲觀。我還可以多活二十年。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完。」

我們怕他受不起打擊,和醫生商量暫不告訴他病情。待一個月後他漸漸消瘦,便能接受事實。手術後一個星期,化驗報告出來了,醫生趁機讓他知道他患的是腸癌。但沒有說已擴散至其他部位,更不敢說是末期。

在他住院期間,我們全家天天禱告。感謝上帝把天上的平安賜給他。初時他見我們禱告和讀聖經,很是反感。我們怕他晚上疼痛不能成眠,帶了些福音書和見證錄音帶給他。他心裡愁煩得緊,「福音」也不願聽。還說:「我相信有神。但我也是一個小小的神。你們想甚麼我都知道。我一定會很快康復。怎麼會死?」

每晚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在路上沉思著上帝的計劃:假如罪的工價是死,死亡便是罪的終極抵償;那麼死前為何又須忍受這麼大的痛苦呢?我的丈夫只是驕傲自大、任性放縱、自私自利,他並沒有殺人放火;他對不起妻兒,但我們已原諒他,不埋怨。為甚麼天父「赦免他的罪」,卻又取去他的命呢?

六月廿一日,他的傷口大致愈合,醫生讓他回家休息,與家人相聚多一點時間。說,他要吃甚麼就給他吃好了。但他不知道餘下日子無多,反很小心飲食,要我買最好的燕窩,依他的指示去燉。我們一切順著他意,一天廿四小時服侍身旁,他仍不時發脾氣,諸多挑剔。過了五天,我已經全身疼痛,不敢出聲,怕孩子擔心,只有祈求天父賜我力量,憐憫我的軟弱。神賜我恩典,使我凡事包容,凡事忍耐。

六月廿六日清晨六時許,他的腹部突然劇痛,我知道不能延誤,馬上送他入院,突然聽到女兒大叫,原來他的傷口冒出黃色液體,衣服都染濕了。醫生說,他的傷口有併發症,結腸的傷口不能縫合,可能腸本身已經腐爛。

這時他已心中有數。看見他這麼痛苦,我們實在不忍心他繼續受苦。但他心智仍然清醒。他不想死。還惦念著國內的工作。叫我們不要放棄,因為這是他努力經營的公司。九月還有幾場演唱會,可以再賺幾十萬。真可憐啊!都快死了,仍不忘賺錢。我強忍著淚水。要求他和我一起聽福音磁帶。每天清早,我到醫院照顧他個人衛生工作,給他換好衣服,護士為他打嗎啡針止痛。等候入睡時間約二十分鐘,我便和他分享福音。他終於受了感動,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一起禱告好嗎?」我高興的說:「你開始吧。」

他停了一下,鼻子發酸,流下傷心的淚,說:「神啊,我犯了很多罪。對不起太太,對不起家庭。我太自信了。希望神你赦免我的一切罪。求神醫治我,賜我平安。求神給我健康。」我說:「神啊,我丈夫是個好人。他內心是良善的。求你不要再懲罰他了。求你用寶血親自醫治他的傷口。丈夫的錯已是過去的事。我和孩子們早已原諒他。他已經認錯了。天父,求你一定要赦免他。多給我們一點時間相聚。」

我們從來沒這樣心連心的向天父祈求過。我們夫妻和好了;父女也和好了。我們一家與上帝也和好了。這是上帝的恩典。孩子們看見爸爸向上帝呼求,認罪,高興得流出淚來,立即答應繼續爸爸的工作。我相信這是神安排的時候。

八月五日醫生要做第二次手術,替他裝上假肛門,讓他能下床吃東西,不必躺在床上等死。他很明白他的處境,他是「破漏拼發症」__熱沒法退,身體日輕、無力,眼睛發黃,皮膚乾燥痕癢。手術後,他發現根本沒裝上假肛門,知道病情不好,失望的說:「我的身子一向很好。從沒有毛病。難道這一小小的傷口,就要了我的命嗎?我太自信了!」說完後眼睛直望著我。我忍不住流淚,連說:「一定會有奇蹟的。堅強點,別亂動。醫生會給你解釋病情的。希望你心裡平靜下來。」我們一起禱告。這時他已不能進食。我只有握著他的手,和他度過每一小時,每一分鐘。

八月十二日醫生再召見家人,說該把病情告訴他,希望他接受事實。晚上九時半,醫生直接和他面談。我在外面等候,心裡傷痛,禱告說:「神啊,難道這是你的旨意?為甚麼這麼快?實在太快了!」

十一時,醫生叫我們一個一個走向他的病床。醫生在旁邊陪著我們。我滿以為江寧不能接受現實,會大吵大鬧。出乎意料之外的,他雖然無奈,卻勉強帶笑安慰我們:「別傻啦!別哭。不要難過。既然要走,就得走囉。」聽他這樣說,我們再忍不住了,率性盡情痛哭。

江寧向醫生乞求:「醫生,能不能再給我多活三個月呢?我還有很多事沒做。」醫生說:「沒辦法了。」江寧又問:「兩個月也好啊!」「不行了。」「十天吧?」「沒有辦法了。」「五天吧?」「如果你離開床邊的任何一條管,就會立即停止生命。」「難道一天也不行?能給我回家一小時也好啊!讓我多享受一小時的家庭溫暖。」

三十多年來,江寧從來都不喜歡留在家裡。特別在最後的七年,家庭差點給他親手毀了。如今他竟向醫生乞求享受一天的家庭溫暖。這時他已明白,他雖從小坎坷,畢生追求名利、金錢、面子,可是在他臨終的一刻,唯一最忠於他、最愛他的,是他的家庭。面對殘酷的病痛,他忽然清醒了,靈性復甦了。他對我們說:「我要重整自己的生命,修正我的一切過錯和行為。調整我的信仰和與神的關係。」我們很感動,一起祈禱,知道丈夫已經明白上帝是掌管生命的主。

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耶穌說:「在世上,你們有苦難。」(約翰福音十六33)聖經告訴我們:「我們受患難原是命定的。」(帖撒羅尼迦前書三3)耶穌基督也受了不少苦難,「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以賽亞書五十三3至4)耶穌為我們釘死在十字架上,流盡祂的寶血。我告訴丈夫:「一定要堅強。勇敢面對一切。我們會伴著你,一起度過這個時刻。」他雖然痛苦呻吟。緊閉著眼睛,仍叫女兒給他唸詩篇第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每一天,孩子們都來他的身旁,用詩篇的話安慰他,為他禱告。八月十四日他開始吐血。醫生說他的腹胸已經腐爛。他的聲音漸漸微弱,口裡不停流出黑色的液體。他不停的問這些是甚麼東西。然後他呼吸困難了。醫生不停為他輸入營養液、抗生素、鹽水,抽痰,氧氣。人所能做的,都做了。他也向大女兒吩咐後事:「一定要留在香港,和你們一家在一起。」他突然變得很瘦,臉色赤黃。

八月十六日醫生說,可能晚上要斷氣了,希望我們廿四小時守候。我叫孩子先回家洗澡、吃飯。下午六時半,他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我要吃你煮的粥。」我一口一口的餵他吃,他嫌我餵得太少,心急推開我的手,自己吃。我流著淚對他說:「我明白你的心。你的心是善良的。你是個好人。神一定會原諒你的一切。」他突然雙眼望著我,第二口粥從他口裡慢慢流了下來。身體發軟。我馬上召喚護士。護士長來為他最後一次洗傷口,我協助洗身,洗頭,換上清潔的衣服,等候神親自領他走過死蔭的幽谷。

晚上十時三十分,大女兒在焦急之餘,電求明愛醫院的陳一華牧師來看他。陳牧師來到,江寧已完全昏迷。牧師在他臉上拍了兩下,他突然睜開眼睛。牧師說:「我們為你禱告好嗎?」他點點頭又閉上眼。陳牧師再叫醒他:「龐強輝,我為你施洗,歸入基督,你願意嗎?」他立刻又睜開眼,點頭。在《奇異恩典》的歌聲中,江寧的臉色漸漸安寧。

真是奇妙,丈夫在第二次手術前,曾跟我和孩子說,他很有信心八月十八日能康復回家。果然,就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清晨四時,江寧平靜地回去天家了。在世度過了五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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