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反思

蘇潞沙

電腦銀幕忽大忽小,程式指令如蚯蚓般蠕動,眼前一黑,地轉天旋,左耳有如鳴鑼響鈸,冷汗直冒,全身虛脫,胃臟抽搐,兩位同事把他送回家裡。

妻扶他上床,不得翻身,往後兩天稍進清淡食物,萬不得己才勉強起床。第四日去上班,到地鐵站的路程竟是這麼遙遠,如攀山涉水,如履棉花。公事包已夠讓他失去平衡。他尾隨人潮,讓人先行,生怕被人不經意地一碰,就暈倒地上。

在辦公室內,閱覽資料十來分鐘,就得養神片刻;達一小時,就得勉強往外吸點鮮空氣。身心俱疲。

誠然,能工作就當感恩。下了班,坐著,躺著,憑上帝的恩典,又拖過一天。

他得病的消息不脛而走。教會弟兄姊妹的關心有如雲合霧集,紛至沓來。醫生倒不少:

「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這是勞碌病?」

「藥補不如食補,攝取高單位蛋白,維他命及參湯。」

「操練慢跑快走的運動。」

「人到中年謹記三少:口中言少,心頭事少,肚裡食少。」

各種建議都含著愛心,各式方法都帶著經驗,他樣樣領受,一一試行。

一群弟兄姊妹極力鼓勵他去檢查。於是,按時會見各科醫生。內科全身檢查,一切正常。五官科斷症:耳鳴並不致命,乃無傷大雅的小絕症。該病患鼻腔分佈畸形,可能造成暈眩,建議施行矯正。為何出生到五十年後才引發頭昏?仍是不解之謎。手術之必性由病人自裁。若由耳鳴而致頭暈,則耳神經末稍長瘤,百萬人中僅一個例,概率極小。而中年人頭部組織增長異者眾多,故立刻推薦神經及腦科緊急會診。當他帶著診斷書到特約醫院時,知道又加患一種手冰冷的併發症。作過四肢、肌肉、器官及腦神經功能測試,再加上橫切面電磁掃描,馬上顯示左內耳不平衡;既非長年暈眩,醫師不予以重視。最後,重心全集中腦部──是否多了不該有的東西?會診綜合報告依序於三週後發佈。懸疑未決,等候宣判,陰霾重重,有如喪鐘。每日皆有所思,每夜常有所夢:追思禮拜裡,一個弟兄上台弔念──

「蘇弟兄,小時了了,長大後差強人意。成為基督徒後,內在與外在漸趨一致。遺憾者為靈命初見萌芽,生命忽告終結。

「蘇弟兄矢志勤習耶穌樣式;順服過分,幾近於阿諛諂媚;信心太大,乃至於一意孤行;愛心甚多,竟落於姑息養奸;為了表揚謙卑而袖手旁觀;為了達到完全而吹毛求疵;為了標榜受苦而因陋就簡。平日詼諧的言語,不自覺刺傷他人;嚴謹的行為,無形中苛責別人。這一邊傳揚神的真道,感動人;那一面生活軟弱的見證絆倒人。

「蘇弟兄一生債務未清,因吝嗇小器、貪圖便宜所欠的人情債,對人靈魂關懷缺乏熱心所欠的福音債。如今事過境遷,無法亡羊補牢。至於曾經答應為人代禱,卻根本遺忘或敷衍了事的,煩請諸位在私禱中自行記念……。蘇弟兄生前既不能想,身後又不可知……」唉!人生的棋局成終,世人的蓋棺論定,令他心驚膽戰,不寒而慄。

作夢事小,反正醒來揮之即去,但憂愁驚懼、悔悟慨歎卻縈繞心頭。出國進修恨晚,取得學位亦遲,「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剩餘光陰不多,才懂珍惜;做事體力不夠,才知急迫。為甚麼不病,就難以體會「萬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須惜少年時」?怎麼留下許多應交代的話、想完成的計劃,竟還未處理?

他抓住機會和妻子談心,和兒子溝通,以彌補多年所忽略的天倫之樂。他欣悅傾聽大自然的景物樂章,如觀賞名劇那即將落幕的完結篇。張三對他的不明誤會、李四對他的不平待遇,現在輕易地可以忘懷;王五對他的居心叵測、趙六對他的背禮犯義,如今單純地能夠饒恕。「鳥之將死,其嗚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要趕緊傳福音給人,不忍心再看到靈魂失喪。「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為誰功?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權也空,名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名位陞遷、榮華利祿,他再度肯定原是糞土;是非成敗、恩怨冷暖,他徹底覺悟確屬虛空。

有時,他會陷入失意感傷,「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無奈「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藉著讀《聖經》及禱告,他才突破迷惘,回歸真理。上帝予人生命氣息,賞賜的是祂,收取的也是祂。人能一日存活,原是上帝的大愛及恩慈。儘管人認為已經征服自然,控制宇宙,還是逃脫不了生老病死。世界及其上的一切都要過去,只有上帝和祂的話語永遠常存。先前,他只以一套知識理論,一種觀念思想來接受;此時,病中思病,靜觀人的渺小,比較上帝的偉大,他漸漸對造物主生發更深的敬畏和仰賴。

會診綜合報告千呼萬喚始出來,結論簡短有力:左耳聽覺僅餘百分之十,頭內無異常物體,暈眩之癥結無法確定。水落而石不出,提不出有效的醫療方針,無疑這已經跨越人類科技的極限。塵埃既已落定,如釋重負,這事暫告一個段落。久病影響人的性格,外向的轉成內向,多言的變成辭寡。若非弟兄姊妹主動慰問,他會躲在自己的天地裡。他們的代禱,令他摒棄憂傷;他們的扶持,讓他充滿喜樂,勝過名醫良藥。病倒以來,偶而睡夢中會暈醒,驟冒冷汗,無從再眠。他開始以一種從未有的方式禱告,不斷呼求,祈望上帝賜心靈平安,熟睡到天明。

一個奇特的夜晚,約三更時刻,他被喚醒,神智清醒,他聽到有一個微聲呼喚他起來讚美感謝上帝:通了,開了。一而再,再而三,他只好順服照行。在客廳內,他莫名的感激,由衷的頌讚,全然的喜樂,彷彿茅塞頓開。這時耳鳴、頭昏煙消雲散,神清氣爽,良久回房就寢。隨後那週的家庭禱告會,他俯伏在上帝面前,眾弟兄姊妹為他按手禱告。兩週後,病情迅速好轉,康健與日俱增。他再度成為一個能說會笑、自由平安的正常人。

上帝賜人一項奇妙的恩典──睡眠,它是生來不學就會,到老不費分文,讓人得享安息,補足消耗。睡眠何曾不是上帝賜人一種奧秘無價的醫治?健壯無恙時,朝氣蓬勃,人們便把明天當作理所當然;一旦以為明天將逝,便對今天也疑惑憂懼。擁有的今天,是上帝的恩賜;為今天感謝,對明天存有盼望,這便是我們做人當有的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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