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入為主」與「先入,為主」

陳耀南

作者陳耀南曾在香港大學教授中文廿一年,之前任教理工學院,並在英華書院任教與擔任副校長之職前後共十年。

一.信仰蹉跎四十年

受了洗,很多人問我:「是不是最近有甚麼大起大落,所以大徹大悟?」

其實,同樣悟道,有人是千迴百折,有人是直上青雲;有人從聖經《羅馬書》反省自己,有人從《傳道書》感悟世界;有人甚麼書也不讀,直到在人生戰場上大輸特輸。

其實已經輸了四十年的光陰。十五歲領到聖經函授學校初級畢業證書,五十五歲才在澳洲悉尼受浸。羊圈之外,在邊緣地帶徘徊了當日以色列人在西奈半島的年數。

當然,有朋友安慰我:「神總有祂的計劃。三十三年的教師生涯,總算是一個準備。」另外有些人又會說:「你們唸中國文化的人有時比較難信。孔孟的主張、老莊的學說、佛陀的教義,都會阻礙,都會代替。」那麼對我來說,中國的文史哲學,究竟是消極性的「先入為主」,抑或是積極性的「先入,為主」?

二.宇宙大謎誰可解?

不錯,孔子的名言:「未知生,焉知死」,現實問題,比靈魂身後的事更為逼切。莊子齊物論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聰明的隱士,消遙無為,任何嚴肅問題,都懶得處理。可惜不是人人都甘做駝鳥,生死壽夭的問題,吉凶禍福的奧秘,是非成敗的關鍵,萬千年來億萬人都在尋找,於是許多東方人就走向佛家。佛家的解答是「恆河沙數的因緣和合」。不過這樣的無窮後退,等於沒有解答。甚麼是最高的「第一義」?甚麼是最後的「究竟因」?諸天的日月星辰,大地的山河動植,《文心雕龍》所謂「雲霞雕色,有踰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電腦也有設計者,人腦是誰去設計?

年前在香港,做無聊的「太空人」,跑進尖沙咀太空館,偶然看到電影院牆壁上一句愛因斯坦的話:「宇宙最不可思議的事,就是:宇宙竟然如此可思可議。」是的,森羅萬象,如此神奇;而人又神奇地有能力去理解其中的一鱗半爪。宇宙怎樣形成?智慧如何發生?無神論者實在是無法自圓其說。不可知論者實在是自我逃避。唯物主義者說:「勞動創造文明」;蜜蜂、螞蟻集體勞動了不知幾萬年,至今還是那個樣子。進化論者的漏洞也相似。即使退一萬步說,有所謂進化吧,那進化的真正原動力,又在哪裡?最重要的是:人類為甚麼有同然而獨具的價值自覺心?

三.道德根源何處尋?

提起「自覺心」,就想起孔子。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仁孟義,把人類的道德良知發揮得十分精彩。在儒家文化中陶治成長的人,常常覺得,「有良心就夠了」;於是,幾十年來我也以此婉拒,逃避了許多基督徒朋友的好意。

單靠良心夠不夠呢?良心又從何而來呢?身邊的「好人」之間、歷史上的好人之間──譬如北宋那班紛紛捲入黨爭的理學家、政治家、大文豪之間吧,為甚麼常常互相憎恨,彼此鬥個半死?孟子說得好:「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了良心,就體現了人性、就明白了天道;那麼,「天」究竟是甚麼呢?齊宣王自認又愛好錢財,又喜歡打架、又貪戀女色,大概借此擋住孟子的嚕囌吧;孟子聰明地引導他說:這一切都不要緊,人都是這樣,只要推己及人,辦好政治,讓老百姓各方面都得到合理的滿足,便是仁聖之君了。問題是:沒有行仁政的意願,沒有為人君的機會,而偏偏貪財好色、撩是鬥非,怎麼辦?

四.不憂不懼談何容易

做了三十三年老師了。學位與年資似乎日高,「千年道行一朝喪」的惶惑與恐懼,其實也與時俱烈。鋼線離開平地越高,一旦失足的懲罰就必然更重,而自己真的從小就容易扭傷腳踝。又做不到某些行家那麼聰明地預先嘲笑耶穌、孔孟,以佻脫自喜來自高自保。孔子說自己到了七十歲才「從心所欲不踰矩」(《論語.衛靈》)孔子最好的學生,每天好幾次反省自己的曾子,到死前一刻,才慶幸地慨歎:從此可以避免罪惡的糾纏了。連大聖大賢,都幾十年來如此艱苦掙扎,何況容易扭傷足踝的自己呢?一旦有甚麼差錯,痛的「親者」可能其實不多,快的「仇者」一定突然不少。人到中年,才偶然發現,保羅在羅馬書七章的話:「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是如此坦白真誠,語語都如暮鼓晨鐘,警人心魄!

五.思維何以佛無緣

因為教學的需要和自己對哲學問題的興趣,很自然就接觸了一些佛教的書。佛教講前世今生而不講創造,講明心見性而自力解脫。不過,除了前面所講的「第一因」無法解決之外,我總覺得有些問題不能明白:

第一:人如果也是因緣和合而生,那麼,所謂「自力」,就其實不是自力了。然則,明心見性的覺悟的原動力,又從何而來呢?

第二:如果人可以自力解救,除苦得樂,那麼,無神的原始佛教,發展到大乘,影響最大、流佈最廣的淨土蓮宗,為甚麼反而要念六字以超十地,借助阿彌陀佛的「他力」以至滿天神佛,變成多神甚至泛神信仰?

第三:如果今生的果,由於前世之因,那麼,看見有人受苦,正可視為前生作孽,現眼之報,旁觀者不幸災樂禍,已經算是厚道了。至於佈施行道,不過是為自己的來生而種植福田。

第四:自從達摩對梁武帝大潑冷水,指出他齋僧建寺,其實全無功德,而六祖惠能更不立文字,直指心性,中土禪宗,就盡量擺脫印度傳統,甚至訶佛毀經,蔑棄名相,不過,他們的靜坐思維,只是憑空的懸想本心,而不知靈明人心的真正本源所在;甚至拿一些支離含混、穿鑿附會的所謂「話題」來大參一番,這不有點欺人自欺嗎?

六.苦罪空虛纏不去

孔孟的學說,沒法滿足。佛道的思想,沒法信仰。又沒有好好上教堂,讀聖經;如此這般,又過了「不惑」之年,而仍然多迷多惑。其中一種迷惑,常常拿來請教以至婉拒、抵擋熱心基督徒朋友的,就是《約翰福音》第九章開頭所說,門徒問耶穌:有個生來就盲的人,是他犯罪呢?還是父母犯罪,禍延子女?耶穌說,也不是他們犯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如此「作為」,也認真殘忍!我想:天災橫禍,其他人不錯因此而興起了,激發了同情之心;屠宰了無數白兔、豚鼠,以至無辜的病人,不錯培養了名醫國手,可是,那些作為「教材」的犧牲品,又何其不幸?還有:人生而有種種情慾,而又偏偏諸多限制,而又際遇多別。正如生而為貓,有些餐餐享受最佳罐頭貓糧,有些卻在後巷毛黃骨瘦。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難怪宣稱自己不是基督徒的大哲學家羅素,大大佩服中國的老子。痛苦、罪惡的問題,真的連老子、孔子也說不清楚。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結果事事煩心。儒家手忙腳亂,道家袖手旁觀,佛家逃避解脫。渾渾沌沌,不覺又過了五十。《禮記‧王制》篇有句話真掃興:「五十而始衰」,人到半百,身心真的又面臨大變。「半世功名一雞肋,平生道路九迴腸」,一切都漸漸無奈、煩厭,疲倦。「太陽之下無新事」,「虛空的虛空,都是捕風」──說得真好!真是此刻心裡的感覺。聽多了,想多了,究竟出自何經何典?一查──不得了!原來一向津津樂道的老莊、佛教虛無消極的玄妙道理,所羅門《傳道書》也都精要地包括了。而且,人家最後是「攝理歸信」,把太陽之下的虛無,升華而為太陽之上的、堅實的信心。二千多年來,萬千佛道二家的信徒,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甚至寫萬卷書,都是為了安身立命,尋找人生的歸宿──禪宗二祖慧可,斬斷左臂以示決志;玄裝、法顯、梯山航海,萬里求經;由此看來,又如何可敬而又可惜,如何心力徒費!

七.異域移民苦惱增

自己不也是迂迂曲曲的走了許多路嗎?何況,此刻又要走八九千里的路,移民到陌生的南方大陸去。「搞中文的中年中國人,移民外邦很難快樂!」一位著名的香港時事雜誌主編,自己也宣告移民時這樣說。自己夫妻都五十多歲了。從小受的、長大做的,是地域性粵語中文教育,兩方面卻絕無兄弟姊妹親戚扶持。自己停了受薪的工作,全家四口就都「食穀種」了。法律手續的紛煩,血汗積蓄的移轉,百憂薰心,萬事勞形。自己是半個世紀在香港,學中文,教中文,此刻,香港是無家可歸,中國是有國難投;金錢上的投資,不懂;政治上的投機,不能。在寫給親友的信中自嘲:「英文不高,不懂電腦,專業不『好』,年紀漸老,退休恨早!」又說:「悉尼樣樣好,可惜無工做!」一言以蔽之:苦惱。

移民前夕,常對朋友說:我們這類人,是淡水魚放入鹹水海。這兩年的體驗,自己是放進了汪洋的淡水小蝦。

「人窮則呼天」,我也像許許多多年老移民的人一般,在茫然、惘然之中,像浪子歸家一般,又一次跟著朋友,走進教堂,看看怎樣消除煩惱。其實憑常理也可知道,牧師一樣也多煩多苦。不過,虔誠的基督徒,順境則感謝神的恩賜;逆境則感謝神的賜教,常存感激謝恩的心,自然煩中能靜,苦中有樂。

在那段心緒最不安寧的日子,非常感激一位老朋友,送了我一大套聖經書籍。另一位新朋友借給我一本楊牧谷著的《鼻咽癌病中的悟道》,他說:如果我們只為病愈而祈求,而感恩,那怎能體認生死壽夭,一切全在主手呢?他的話真有啟發。約伯說得好:播種、收取的都是神,神是應當接受我們的順服與稱頌的。如果我們把中國人千百年來所謂「安時處順」、「聽天由命」,由無奈而消極的「天命」理解為順服上帝、遵從神命,一切安然接受,就不必再糾纏於難明的苦痛問題上面了。

總之,正因為自己喜歡思想哲理,即使沒有移民的劇烈震蕩,有關道德的根源問題,要尋覓神,此其一;有關自我反省、知易行難的困局,要信靠神,此其二。至於寄身於英語國家的籬下,在作為英殖民地香港生活時已有的疑惑就更強烈了:巴別塔的啟示何在?不同的母語,正如不同的護照,聯繫上不同的際遇。倘若不想又一句「造物弄人」,就想請問神的意旨。當然,我們這個年紀,這個行業,到了這裡,無業可就,實在是理所當然的;華人古代不是長時期由搞中文的人獨領風騷嗎?古人的透支,今人償付利息,倒也並非不合理。所羅門《傳道書》第三章早就揭示:「凡事都有定時,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自己何德何能?太太平平在香港,一和平,剛剛可以開始唸小學,後來唸的不是主流社會的上流語文──英文,而竟可以安安樂樂教了三十多年書,又著名中學,又最高學府。到了悉尼,又承勞各方高朋不棄,紛紛給與講中文寫中文的機會,那還不已經感謝上帝的保守與恩賜嗎?此其三。至於第四點,回顧自己的一身、一家、以至自己熟悉而親切的中國歷史文化,種種問題,就更因為移民而顯得強烈了。

八.中華文化豈完全

為甚麼幾十年來幾百萬人湧到香港,又孳生另外幾百萬,把小漁魚村變成大都市?為甚麼百多年來,三千萬炎黃子孫,散處到世界每個角落?華人從來沒有駕著砲艦去殖民,而是常常擠著木艇做難民;安土重遷的中華兒女,特別是近年繁榮富庶的香港人、台灣人,以至開放以後的大陸人,為甚麼放棄基業,歷盡艱辛,在澳洲、加拿大數算日子?

我很同意許多海外華人基督徒的信念:神要我們遷徙流離到異邦,就是給我們更好的機會反省自己,反省祖國的文化與歷史。聽不到原罪、懺悔的坦率呼喚,我們在語文藝術上洋溢謙虛,而其實不真正懂得謙卑,於是偏向人治,容易領袖崇拜,以至幾億萬人屈從一個人的狂妄。缺乏替神管家、對神忠實的實事求事的理念,於是我們從古到今都不斷地假、大、空來欺人欺己。幾千年的中華文化,無可否認因為上帝恩賜而有光輝燦爛的一面,但是,只要我們起碼對自己誠實,就不得不承認:一部廿五史,幾乎就是一本血淚史和罪惡史。聖經早就說:「沒有義人,一個也沒有。」

中國幾千年歷史上許多罪惡,產生於帝主專制,帝主專制就是一個人向許多人放縱情慾,許多人向一個人展現奴性。自己要做人間之神,本身就是最大的罪惡。遠志明引述《左傳》一位智者的話:「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假如不信於神,人間還有甚麼力量,可以使孤寡不善的帝王忠於民呢?」還有:假如沒有從上帝而來,無所不包的愛,假如不認識那位賦予人類正義感的真神,我們種種知識、能力、又憑甚麼托住呢?以前我在自己所寫的書上說過:「一切政党、政府都是百代之過客,只有民族、文化,才是長久。」其實,連民族、文化,也並不真正長久,正如《詩篇》一百四十五篇十三節所說:只有「上帝的國」才是「永遠的國」。

九.浪子回頭盼此朝

耶穌之死是為了,同時也顯現了世人的狂妄自大、貪婪詭詐、殘酷嫉妒、偽善偏私。耶穌不反抗,不怨毒,還為逼迫他的人祈禱。世間還有哪一個人,可以如此之好?神通過道成肉身而把最好的東西給予人,因此基督徒也把所得最寶貴的救恩公之於世而不視為獨得之秘。

《約翰福音》九章,門徒請教耶穌生來就盲的人痛苦與犯罪的問題,我一向不理解,一講,似乎是捅了蜂窩。不過,聖經明明白白地提出,就要我們無可規避,要好好祈求啟示,切切實實地思考。最近明白了一些:第一,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種種缺憾、限制。《禮記.中庸》說得好:「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我們由此而認識人的有限、渺小,於是學懂順服、謙卑,這是神的作為。其次,人憑著由神而來的愛,懂得彼此「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於是「有恩慈」(哥林多前書十三章),於是「愛人如己」,於是「完全了律法」(羅馬書十三8-10)。這也是神的作為。其實我應該早繼續讀下去,耶穌跟著說:「趁著白日,我們必須做那差我來者的工;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作工了!」是的,人生的黑夜,往往在我們毫無心理準備之時來臨,如果因為肉眼失明的問題,連心眼也遲遲不打開,夜幕忽垂,就連臨終懺悔也來不及了!

四十五年前,一位四十五歲的中國歷史學家,羅香林教授,從燕北到楚南,流亡到香港,受洗歸主,他當日的心情,很慚愧,我這個學生到如今才體會,而比起他,我又遲了十年。

幸虧不再遲下去。想起唸中學時唱過的一首聖詩ISurrenderAll,放下歧路上的徘徊,投降順服吧;要全無懷疑,要靠人的思考去想通所有問題,不只人智有限,而且「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一旦新郎出現,使女就後悔已晚。我寧願說:「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幫助。」而不要等待靠自己的力量信到十足。

是的,自己做甚麼都一向心急,為甚麼這件事總是遲疑呢?

所以,朋友仍然會問:「你為甚麼會信?」

我自己就問:「為甚麼到現在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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