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張鴻飛

笑對人生

從我記事起,記憶中的姥姥已經是頭髮灰白的老人,當時她是60幾歲。姥姥說話的語氣總是不緊不慢,動作也是不急不緩,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甚麼事可以讓姥姥特別無措或不安,所以在她身邊總是有著十足的安全感,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印象中,姥姥從沒有為甚麼事情發過脾氣,也沒有從姥姥嘴裡聽到過任何抱怨或洩氣的話,在姥姥身邊的時光沉浸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氛圍裡。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懂得那是一份在主耶穌基督裡的喜樂和平安,她的人生態度與人生境況是一個反差。生活的顛沛流離,姥爺的過早離世,獨自撫養七個未成年兒女的艱辛,晚年時對遠在他鄉兒女的思念,在綿長的艱難歲月裡,姥姥是怎樣承受了那背後的一切?也許永遠沒有人知道,我相信姥姥將答案留給她自己,源自她每日必讀的聖經裡。上帝的話語是她的磐石,即使四周驚濤駭浪,在這堅固的磐石之上,她始終靈裡安穩;也是因著姥姥的信心並她緊緊抓住主耶穌的應許,使她帶領全家艱難但從容不迫地走過了那些沉重的歲月。至此我也懂得,為甚麼在姥姥最後的日子裡,在帶領我禱告時,她堅定地向主耶穌說:「感謝上帝!」

兒女濃情

小學的時候,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和弟弟轉到姥姥家旁邊的小學借讀。那段日子,印象中她總是向窗外張望著,等待著每週四廠休的兩個女兒回來,女兒的到來一定帶給姥姥很多快樂,姥姥更加牽掛的是遠在他鄉的兒女。當時物品短缺,有些食品是憑票供應的,姥姥有個習慣,存起一些少見的食品,等著他們回來。記得那次留的是一包瓜子,非常普通的葵花子,姥姥說要留給遠在青海的二舅。終於有一天二舅來信了,大概是說最近可能有機會出差來北京。從那以後,姥姥每天中午必定會帶著我走出胡同挺遠的地方,站在叉路口等,因為那是回家必經的地方。印象中身後是一家商店,路上人來人往。姥姥盤算好二舅回家的路線,甚至盤算好二舅回家的時間,固執地站在那裡等。姥姥堅信二舅這幾天就會來,我也跟著姥姥堅信不疑。那時只是從照片上見過二舅,於是從每個路人的臉上尋找二舅的模樣。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姥姥最後說今天二舅不會來了,明天應該會來,然後帶著我回家,路上十分沉默。第二天照舊,但是一連幾天都沒有等到二舅,想必是二舅最終沒有得到來北京的機會,「失望」是這件事情給我留下的極深印象,因為我非常不希望姥姥的瓜子計劃落空;但姥姥並沒顯得與平時有甚麼不同,她說二舅不來了的語氣和平時一樣平靜,這件事就這樣十分平淡地過去了。其實這件事情對姥姥來說一定遠遠沒有這樣平淡,在姥姥的一生中,經歷了多少次這樣的等待,誰也不知道,姥姥把這些都留給了自己,而從姥姥的嘴裡從沒有流露出傷感的話語。

小時候我們全家生活在安徽,生活條件很差,姥姥對女兒的惦念可想而知。一次,姥姥和小姨託人帶來東西,大都是給我和弟弟的糖果和文具,這在當時是十分豪華的禮物。一個圓形的大鐵盒,打開蓋子,在花花綠綠的各式糖果上,赫然擺著幾個小瓷鹿。小鹿形態各異,身上遍佈金黃色的花斑,非常可愛。當時不明白姥姥為甚麼會送這個禮物,後來經常想起這件事,似乎體會出姥姥的苦心。因為媽媽非常喜歡小工藝品,思念女兒的姥姥不忘記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並盡自己的能力為女兒貧乏的生活帶來一絲可愛和俏皮。

太多故事

姥姥講故事的水準是一流的,我最盼望和姥姥出門,因為她喜歡走路,有時是去小姨家,有時是送我回爸爸那裡的車站,有時去其他地方並同時給我和弟弟買一點零食。反正只要走路就好,因為路上的時間是非常愉快的講故事時間。姥姥的故事講不完,都是我沒聽過的,姥姥不緊不慢地講,我安安靜靜地聽。等我長大以後終於知道,姥姥講的都是聖經裡的故事,姥姥用她的故事在我小小的心靈裡播撒福音的種子。

姥姥有時也會講舅舅和媽媽小時候的故事,關於媽媽的故事是我非常喜歡聽的,姥姥總是告訴我媽媽從小就是非常懂事和善良的孩子。有一次小時候的媽媽買醋回來在家門口摔倒了,哇哇大哭,可是拿瓶子的手還高高舉起,因為怕打碎了瓶子。這個故事姥姥多次講起,每次講後表情都十分複雜,這也是唯一讓我聽後很想哭的故事。

關於家人,姥姥講得最多的是姥爺。我沒有見過姥爺,姥爺在媽媽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推算出姥姥當時已是寡居20多年,可是每次講起姥爺,姥姥的表情和語調都會變得更加生動,講起姥爺小時候淘氣有趣的故事,姥姥有時甚至會笑起來。其實姥爺的故事對於我們十分遙遠,就像聖經中約瑟在歷經磨難後怎樣善待曾經迫害他的兄弟們的故事一樣遙遠。可是對於姥姥,她是在講給自己聽吧?關於姥爺的回憶,在她獨自面對生活的艱難歲月裡始終清晰。一次,不知走到甚麼地方,那裡有一個十分破敗的樓房,路過一扇半開半閉的窗戶,姥姥用她慣常的平靜語調告訴我,姥爺最後就是從那間房子走的(離開人世)。姥姥沒有再多說甚麼,可是現在想起來,難以體會姥姥當時的心情。在姥爺離去的20多年中,姥姥曾經多少次走過那裡,她在想甚麼?她承受了心中怎樣的哀傷?我難以想像。

會講故事的姥姥也十分幽默風趣。小時候的我極度挑食,為了能讓我正常吃飯,姥姥絞盡腦汁。後來,姥姥孩子氣地認為我的爸爸是陝西人,所以可能我的胃也是陝西的,於是帶我去了新街口的西安食堂。進飯館兒在當時是不多見的,姥姥要了一份油炸小黃魚,價錢一定很貴。她從小窗口付了一張拾元的鈔票,當時這是最大面額的鈔票,換回一把皺皺巴巴的散錢。姥姥回頭高興地對我說:「看,我們用一張換回這麼多張。」直到今天,當我為花出一張大額鈔票而心痛時,還經常在心裡和自己開個玩笑:「我用一張換了這麼多張呢!」

特別的書

姥姥喜歡讀書,讀書大概是陪伴了姥姥一生的習慣;但是我看到姥姥絕大多數時間只是在讀一本書,黑色的硬紙封面,因為翻閱太久,書脊裝訂的地方已經有點鬆了。為甚麼這本書這麼長時間還看不完,我很不解。有一次問了姥姥,她告訴我說,這本書是要看一輩子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本聖經。姥姥的確做到了,因為聖經始終在姥姥的手邊,以至於現在回想姥姥的樣子時,都離不開一副老花鏡和一本厚厚的聖經。即使在姥姥最後的時光,聖經都沒有離開她的生活。

多年以後,我們全家回到北京,姥姥曾經有一段時間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那時她已經病重,大多數時間躺在床上。我已經上中學,放學回家後,姥姥經常讓我念聖經給她聽,記得她最愛的是詩篇。找到姥姥要聽的篇章,我開始大聲朗讀,姥姥非常安靜地聽。然後她會說她要禱告,讓我守在她的床邊,和她一起禱告。其實姥姥已經非常虛弱,但在禱告時姥姥的聲調十分高昂,飽含感情。姥姥禱告的時間很長,那時我還沒有真正認識主耶穌,對於姥姥禱告的內容有些困惑,因為她在禱告中說:「我是個罪人,求主赦免!」可在我的心中,姥姥近乎完美。無知的我沒有理解,姥姥是在這樣的禱告中帶領我看到上帝的真理。如今回想起來,那是我和姥姥在這世上相守的最後時日,姥姥心裡必是明白,她在用最後的力量,把這至寶留給她深愛的外孫女,就如彼得說:「金銀我都沒有,只把我所有的給你:我奉拿撒勒人耶穌基督的名,叫你起來行走!」(使徒行傳3:6)

美麗的夢

姥姥的病情日漸嚴重,終於被送進醫院。最後一次見到姥姥是在一家很遠的醫院,坐很久的火車才終於見到躺在病床上的姥姥。當時姥姥像在沉睡,我湊到她耳旁大聲喊「姥姥」。她並沒有睜眼,但是喉嚨裡發出聲音,像是答應,又像是歎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是我見姥姥的最後一面,因為死亡對年少的我來說,實在太遙遠了。

那是冬天,一次午睡時我夢見了姥姥,夢中的畫面是黑白的,像一張發黃的黑白相片。姥姥是中年婦女的模樣,體態微胖,身穿一件旗袍,頭髮高雅地盤在腦後。姥姥的身後是一片汪洋,靠岸處有一條小船。姥姥走上小船,端莊地坐下,船上並沒有槳,卻平穩地駛離岸邊,一直駛向汪洋的遠方。在夢中,我知道姥姥去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對那裡心馳神往。這個夢非常美麗,以至醒來後仍對夢中姥姥去的地方依依不捨。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夢告訴媽媽,可是媽媽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之後不久,一個非常寒冷的晚上,小姨和表哥突然來到我家,對媽媽說姥姥就在當天傍晚走了。他們悲痛不已,一陣忙亂後匆匆離去。那個晚上我永生難忘,因為我很難相信姥姥就這樣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我並沒有太多的悲傷,因為幾天前的那個夢讓我相信姥姥去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對此我堅信不疑!

那天是1982年11月23日。

姥姥離去後沒過多久,我這個罪人也信主得救了。後來多次在夢中再見姥姥,夢中的畫面總是無比美好。每次想起姥姥時,時間變得沒有意義,姥姥面容清晰,堅定、安穩、面帶笑容。我仍有哀傷,但滿懷盼望,總有一天,我會在那美麗的地方再見姥姥,在上帝的榮耀中,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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