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無臉老頭之歌
麥德
我姓麥名德,1949年出生。那天助產士對我母親說,產房中只有她一個得了男嬰。「得」與「德」同音,父母就給我起名一個單字「德」。
我家裡人口眾多,父母共生了九個孩子,我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個姊姊、一個哥哥,加上姑母,家裡共有12人,可是信耶穌的只有我一人,父親是拜祖先和地主的。我八歲信耶穌,父母不反對,姑母更每逢禮拜天叫醒我,囑咐我上主日學要準時。
小時候,我們家對面有一間售賣元寶蠟燭的店。那老闆娘喜歡孩子,逢年過節都給街坊的孩子們一點小禮品,中秋節送小花燈、端午節送香包等,孩子們都喜歡她。直到有一天,她問我是不是信耶穌,我答是,她就變了臉色。一天早上,我向她問好,她竟然提高聲浪說:「耶穌鬼,走開!」以後給小朋友小玩意,就再沒有我的份兒。我初次嚐到被人排擠的滋味,不好受;可是沒有哭,沒有怨恨,仍然上主日學。
我是在教會裡成長的,也在教會裡認識我的妻子。她是小學老師,我們育有一女一子,全家是基督徒,妻賢子孝,很幸福,生活其樂融融。
不幸到了1997年9月的一個早晨,我刷牙的時候感到鼻塞,緊接著七個星期後,連看了七個醫生,服了七種抗生素和消炎藥,但是都不見好轉。後來朋友介紹我去看耳鼻喉專科醫生,照了X光和電腦掃描,又取出組織化驗,才發現是第三期的臉部癌症。
醫生說我要做一個手術,從右下眼簾直割到人中,將上面的肉掀開,因右臉的腮骨已被癌細胞侵蝕得像魚骨一樣疏落。同時,又因我的右眼近鼻樑和眉毛處,有一個大姆指頭般大小的腫瘤,醫生要替我割開前額的頭骨,切除腫瘤,再用螺絲釘把前額頭骨安裝回去。手術後,我會失去右眼,同時要從大腿割出一塊肉,補在臉上,我也將失去百分之五的記憶。
這是多可怕的事!但上帝賜我平安,我決定順服。那段時間,剛好讀到耶穌基督在客西馬尼的禱告:「我父啊,倘若可行,求祢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祢的意思。」(馬太福音廿六39)於是,我也這樣禱告,把禱告文寫下:「苦難來臨,必有上帝的旨意,只要默默接受,主必扶持,引領渡過死蔭的幽谷。」我心中沒有恐懼,沒有憂愁,對主耶穌說:「主耶穌基督,如果祢要我離開世界,求祢不要讓我經過一番痛苦。不要叫我怨天尤人,免得我得罪祢。手術後,求祢撫摸我傷痛之處。」
有一晚,一位醫生進來巡房,和我談起手術的事。我提到會失去右眼,他安慰說:「不用擔心,你不是信耶穌的嗎?」他提醒了我,於是我向主禱告說:「主啊,求祢保存我的右眼,但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祢的意思。」
上帝果然為我保留右眼,也沒有割掉大腿上的一塊肉。手術後我沒有痛楚,而且手術做得很好,看不出疤痕,幾乎是天衣無縫,若不告訴人,沒有人能看出。不過電療還是必要的,一共要做30次。電療第三個星期,我感到喉嚨很乾;到第四個星期,喉嚨像燒碳那樣灼痛,吃甚麼都覺得辛辣;到第五個星期,口裡長滿疱疹,進食艱難;第六個星期,連舌頭也長了疱疹,說話時很痛。雖然是這樣痛苦,我仍每星期天照常去教會,而且為了不叫自己頹喪,每次電療之後都上茶樓吃點心。
不過,我的右眼還是有問題的。如果我看著電視機,左眼會看到電視機在水平線以上,右眼看到的電視機是在地上,換句話說,變成看到兩台電視機在不同位置上。無論看人、看書、看景,全都一樣。我的視覺已失去立體觀感,對平行線產生了混亂,走路時會有危險。於是我把一塊磨砂膠片黏在右眼鏡片上,只用左眼來看。
電療的後遺症是,我的口腔沒有口水,吞嚥困難,說不到兩句話就口乾,右耳整天24小時耳鳴。我也失去了嗅覺,無論是鮮花、香水、美食,甚麼氣味都嗅不到。有一次,身旁有人在燒瀝青,我嗅不出來,直到喉嚨受嗆不適才察覺到。諷刺的是,偶而我能嗅到溝渠的臭氣。不過感謝天父,我還有味覺,有些人連這個也失去了,我還嚐得到甜酸苦辣鹹。
醫生給我寫了八個月的病假,九月份我重返學校教書,看上去與常人無異,說話的聲音也響亮清楚。記得醫生為我做假牙時,我曾要求讓我發音正確,牙醫問為甚麼,我答:「因為要教書。」醫生問:「要怎樣正呢?」我說:「講普通話能講捲舌音。還有,我是教會的詩班成員,要唱得好,唱得準。」於是醫生轉介我到另一家醫院。手術後,我在學校再教書八年,56歲退休。後來一個作小學校長的同學,邀我到他學校幫忙輔導學生的功課,我也善用機會給學生們講聖經故事和耶穌的生平,如是一晃又是八年。
2013年,癌症復發。記得第一次癌症後五年,醫生說五年沒復發,應該好了。到了10年,平安無事,醫生說已全好了;15年沒有復發,更可安枕無憂。不料就在第16年復發了!我在醫院裡這樣禱告:「主啊,我確診癌症復發了!如果可以,求祢為我留下右眼。不過醫生已經肯定不能保留眼睛,若這是祢的旨意,我願意接受。」
平安夜前一天下午,教會有報佳音活動,我參加了。晚上8時前趕回醫院,因為次日早上就要接受手術。我禱告把一切交託給耶穌,一夜睡得安穩。次日早上8時,太太和兒子送我進手術室,我默默背誦詩篇第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麻藥發揮了作用,我漸漸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躺在普通病房的床上,妻兒都在身邊。此後每一天都像煎熬,嘴唇乾裂,身子如被火燒,晚上睡不安寧。因為一會兒血壓計捂緊手臂(每小時自動量血壓),一會兒又是訊號響起來,接著護士走來大聲叫醒我用力呼吸,原來臥床久了,呼吸便慢下來,肺缺氧了,得大力呼吸才能恢復正常。
我躺在床上17天,在醫院住了一個月。這次手術後,我失去右眼,腿上被割去一塊長18吋、寬1.5吋的肉—從膝蓋直到大腿頂部,用來補我的臉。我已成了一個獨眼無臉的老頭,但是我知道,無論外表多麼難看,上帝仍然愛我,祂的愛沒有改變。
農曆年過後,我又要做30次電療。我不抱怨,反而數算主的恩典:我躺在床上17天,不能動彈,居然沒生褥瘡;電療位置做得很準確,殺傷力小,右耳雖有耳鳴,仍能聽到聲音;晚上可以安睡;香港和美國的教會弟兄姊妹都關心我,為我禱告;我手術後康復得很好;躺在病床上成為醫學生的教材。醫務人員都關心我,還奇怪我能笑,我說我信耶穌並不害怕;因主耶穌講過,信祂的人在世上雖然有苦難,但在祂裡面有平安。我沒有為自己流淚。
可是有人很奇怪,我信了耶穌幾十年,不是經歷恩上加恩,而是苦上加苦,為甚麼我要感恩呢?是的,患病的確是痛苦的事。手術後,我躺在病床上,極無助。身子被脫個精光,只蓋上毯子,任人擺佈,不准移動,感覺上全無尊嚴—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赤裸裸地由人照顧服侍。我失去右眼,失去了我的右臉,右腿也失去了一塊肉;但是,正如約伯所說:「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約伯記一21)
有人說:「為甚麼上帝這樣對你?你信了祂幾十年,在教會裡又教主日學,又唱詩班,當理事,服事祂這麼多年沒離開過教會,為甚麼上帝如此待你?很不公平!你要問祂為甚麼?」約伯的回答是:「噯!難道我們從上帝手裡得福,不也受禍嗎?」(約伯記二10)約伯在這一切的事上並沒有以口犯罪。是的,我也是這樣覺得;我從上帝那裡得福得禍,只要是上帝所允許的,我都可以承受,因為祂必與我同在。
電療後,我透過手機向親友報告:
壓傷蘆葦,主不折斷,
將殘燈火,主不熄滅,
死蔭幽谷伴我走,
恩惠慈愛隨著我。
~獨眼爛臉的小羊阿麥
有些人回覆說很感動。一位認識了八年的基督徒看後哭了幾天,最後才鼓起勇氣來電問候,說為甚麼上帝要這樣待我?我應該問上帝為甚麼才對。但是,我不問為甚麼,不需要,16年前是這樣,16年後也一樣,我不與上帝講條件。我只說:「上帝啊!只要是出於祢的旨意,我就接受。因為祢不會給我不能承受的試煉。」
16年前我曾哭過,是因為媽媽還在世。我想,她看到我的樣子一定難過死了,我為我的媽媽傷痛流淚。最近我也哭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主內弟兄姊妹的愛心而感動。我對他們說:「我對不住教會的弟兄姊妹,因為你們為我難過,為我哭泣。」我沒有為自己的癌症哭泣,沒有為自己的容貌改變哭泣。我祈求上帝幫助我接受自己容貌的改變,我知道耶穌基督的愛和恩典不會改變。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
我很感謝上帝,讓我重新得力;我感謝祂,與我同在。不錯,我的遭遇會叫信心小的人跌倒;但是對有信心的人,我成了他們的激勵。因為在這個世界有很多苦難,重要的是怎麼面對。
主啊,我感謝祢!我現在雖然拄著拐杖,仍可到處走;少了一隻眼,仍可以看見;我會耐著性子練習講話,盼望有一天能再唱歌榮耀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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