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忠魂──記庚子教難瑞典宣教士殉道血淚史

黃錫培

編者按：

1900 年，庚子年，中國發生震驚國際的義和團之亂。滿清政府把國家的積弱與腐敗，全歸咎於洋人，期望藉義和團負起拯救天下蒼生之責任，把洋人殺光。義和團是群充滿民族感情，卻知識貧乏的民眾。他們所信奉的神祇全是《封神榜》、《西遊記》、《三國演義》裡的角色，自誇可以用念咒和法術對抗槍炮。

在滿清政府的支持下，暴亂如火如荼。北京、河北省，和山西省，全陷於義和團的腥風血雨。所有獻身當地宣教、辦學、行醫的宣教士們，一家一家被殺，極少能倖免。凡與洋務有關的人事物，如中國基督徒、帶西洋眼鏡的人，都惡運當頭。洋樓、鐵路、電線俱遭焚燒。這是歷史上著名的庚子教難。

前言

一八九一年，庚子教難前九年，五十名美國瑞典裔青年參加范嵐生牧師（Rev. Fredrik Franson）舉辦為期兩週的聖經宣教班（Bible and Missionary Course），受聖靈感動，獻身到中國傳揚上帝拯救世人的福音。這五十人成為北美瑞挪差會（Scandinavian Alliance Mission of North America）首批前往中國的宣教士。

兩年後，一八九三年，范嵐生牧師回到瑞典主辦同樣的宣教班，又有四十五名瑞典青年受感獻身中國。這次，他們加入早於一八八八年便開始宣教事工的美國宣道差會（Christian and Missionary Alliance）。

這九十五人和不少步他們後塵的瑞典青年，一同到華北長城一帶傳天國的福音。當中不少人因水土不服而患病去世。活下來的，原以為可以紮根在中國的土地上，散播天國的種子。不料幾年之後，遇上了庚子教難，這支欲濟中國人於水火的隊伍悉數殲滅。以下是當中幾個家庭殉道前幾天的遭遇。

一、艾禮舜牧師

艾禮舜牧師（Ai Li Shun or Rev. Emil Olson）生於瑞典，在美國成長，庚子教難時年約30歲，是美國宣道會華北宣教區總負責人，督導山西省北部和蒙古一帶，東從張家口，西達甘肅邊界，南到大同等地的福音事工。他們的總站設在歸化城。艾牧師夫婦很有魄力，很有才華。短短的幾年間，便與其他宣教士合作成立了十六個福音站，服務的對象包括漢人和蒙古人。艾牧師得到一個美國信徒的捐贈，購入了三台印刷機，辦起報紙和印刷廠來。他們有兩份報紙、幾份刊物，出版物有漢文、英文和蒙古文。艾師母（Anna Olson）不僅是賢妻良母，負責照顧三個年幼的子女，長子Samuel，次子Joseph，幼女Edith。她還根據上帝的教誨，擴大愛心，為當地婦女辦學，教他們認字，傳上帝愛世人的福音。艾牧師夫婦與其他宣教士廢寢忘餐，不斷努力工作，艱苦經營。在庚子教難時，服務的範圍已經擴展至蒙古，造福很多中國同胞。

二、林白牧師

林白牧師（Rev. Carl L. Lundberg）於1867年生於瑞典，受業於喬牧師（Rev. J. A. Kilstedt）門下。廿四歲唸完了聖經學院後，在瑞典聖潔會（Holiness Union）傳道。後來受感獻身中國。一八九六年在張家口，和一同來自瑞典的卜姑娘（Miss Augusta Brolin）成婚。卜姑娘生於一八七二年，是一八九三年響應范牧師呼召獻身中國的四十五名青年之一。兩人婚後被派到甘肅省中衛縣（今寧夏中衛縣），服務當地中國人。一八九九年，他們帶著女兒Axelina同到歸化城，協助艾牧師（先後創立北美、北歐差會及協同會TEAM）的工作。

三、聶姑娘

聶姑娘（Miss Emelie Erickson）在一八六二年生於瑞典。三十歲參加范牧師的宣教班受感，願意獻身，把上帝的救恩帶到中國，三年後到中國。先在甘肅省工作，其後轉到歸化城服務，與艾師母一同辦教育，教蒙、漢兩族婦女認字。

這一群來自美國與瑞典熱忱苦幹的宣教士，為中國人獻出自己年輕的一生。當他們遇害時，他們所辦的福利、教育與天國事業，都欣欣向榮，對當時受惠的中國人看來真是美景無窮。

四、亡命奔逃

1900年3月4日，原任山東省巡撫的毓賢被任命為山西省巡撫，是極端仇視洋人的官員。他任山東巡撫時，已因縱容義和團殺害傳教士而遭外國政府頻頻投訴。朝廷在各國的壓力之下，不得已停了他的職，召他進京。但是他的所作所為，正合朝廷心意，於是又派他出任山西省巡撫。毓賢了解慈禧太后的心，更放手利用義和團殺害教士、教民，和焚燒教堂。

6月15日，義和團開始在歸化城裡設壇練武。到了24日，拳民暴動，攻擊艾牧師和林牧師兩處的福音堂。二人向衙門請求保護。當時知府姓許（Hsu Erh Fu）與宣教士友善，設法保護他們。可是連續數天暴動，暴民有增無減。六月卅日，情況失控。許知府馬上通知艾牧師離境，以策安全。由於動身急需旅費，艾牧師就借用剛剛收到北美瑞挪差會寄給斯教士（Mr. David W. Sternberg）的一張支票，給許知府，借了五百兩銀子；同時把兩座福音堂、印刷廠所有機器、五十卷紙、傢俬雜物，價值至少四、五千兩銀子，全交給許知府抵押，再向許知府借六百兩，約訂兩年後歸還，逾期抵押品全歸許知府所有。七月一日晨，他們一行九人（五名成人，四名兒童），由官兵護送北行，目的地是蒙古之首都庫倫（今外蒙古烏蘭巴托），計劃經俄國轉往歐洲。次日，他們抵達克克伊爾根鎮（Kokoiligeng 即今內蒙古之武川縣），巧遇安牧師（Rev. Edwin Anderson）夫婦，帶著小兒子Clarence 和助手蘇君（Helper Su）同行。他們也由官兵護送，剛從托克托城（今內蒙古之托克托縣）到達這裡。

五、安牧師

安牧師來自瑞典，生於一八七一年。廿一歲參加范牧師的宣教班受感動，翌年初來中國，用一年時間學中國話。之後在清水河（今內蒙古之清水河縣）設福音站。庚子教難前三年，即一八九七年，與同屬宣道會差會的宣教士賀姑娘（Emma Hasselberg）結婚。這時，因為托克托城的宣教士回瑞典述職，他們便於1900年奉差派前往接管。托克托位於歸化城東南約一百哩，為山西省口外七廳之一，屬歸綏道管理。他們到後，還沒安頓下來，便遇到義和團暴亂。安牧師夫婦人地生疏，不知所措，便求政府保護。政府把他們送到歸化城後，發現艾牧師已於上午離去。於是他們即兼程北上，七月二日，在克城與艾牧師大夥兒相遇。

六、逃難被劫

宣教士們一行十二人（七名成人，五名兒童），本打算盡快北上，奈何找不到足夠駱駝，滯留了兩天。這時，發現義和團也在鎮上練拳。當天黃昏，有四名官兵來自歸化城，說道台派他們偵察：俄國軍隊是否從北方入侵。但是，他們卻散播對宣教士不利的傳言，引起鎮內居民騷亂。宣教士們如坐針氈，感到隨時有生命危險，便只好給他們銀子，請不要再煽風點火。期間，他們兩次遣蘇君往歸化城催促駱駝隊從速會合。結果延至七月十二日，駱駝隊方到達克城。他們帶來食物、帳幕及其他行李。然而騾伕因前面有山賊，不肯起程，先索買路錢才肯過關。艾牧師無奈，給他們兩銀子，才平息爭端。為保安全，他們又多僱了三位官兵，護送五天行程。

七月十三日晚上，他們終於啟程，四名男士（艾、林、安三教士及蘇君）騎駱駝，原打算漏夜趕路，可是一天下來，僅走了十二、三哩。次日又只走十多哩。不知是不是騾伕與強盜串通，抑或受道台所指使，行程極為緩慢。傍晚又要停下來休息。第三天又走了七哩，騾伕便以駱駝需要休息為理由，停在路旁，不肯趕路。宣教士們怎樣催促，他們就是不走。彼此一直爭執至黃昏，忽然槍聲一響，跑出來七、八條大漢。原來是官兵扮作山賊，由一位姓李的軍官帶頭，明目張膽，聲稱是受道台的命令，若不把他們殺掉，便要押解他們回去。於是把林牧師綁起來，搜查行李，勒索銀兩。艾牧師只得打開箱子，任他們把所有銀兩拿走。可是他們貪得無厭，還把所有的衣物、傢具，通通搶去。這時騾伕也一起掉頭便走，把糧食也劫去。艾牧師不得已，打發一位名叫「七十二」的僕人向政府求援，命騾伕遵守合約。他走了七哩路才趕上騾伕，但騾伕頭也不回。於是一直走回歸化城，才曉得七月十五日，一名從事測量的英國軍官周尼斯（Captain Watts-Jones）來到歸化城後，即在政府衙門前遭殺害。「七十二」知道見官也無濟於事，便又回覆艾牧師。

就在「七十二」回去向官府求助時，艾牧師一行人等再度遇劫。事實上他們已被洗劫七、八次。這時，他們已身無長物，只得沿途乞食回歸化城，有時還吃樹皮草根－－這是一位牧民告訴「七十二」的。有一次，一個乞丐向艾師母討飯，師母拿出僅有的一小袋米給他，說：「這是我們最後的米糧了。」那乞丐看了，不僅沒接受她的米，還把他自己所有的全送給師母。又有一個蒙古僧人，租了一個建在岩洞的房子給艾牧師，借給他一個飯鍋，他們十多人便在那裡住了兩三天。

七、患難真情

8月5日，在距歸化城北約二十哩的地方，一位天主教信差找到了他們。原來他們最初遇劫的地方，接近鐵圪旦溝（今外蒙古之四子王旗附近）的一所天主教堂。因此，神父們聽到他們不幸的消息，便四處尋找他們。找了兩次都落空。後來終於找到了，便用牛車接他們回頭向北走。過了三天，走了57哩，才回到鐵圪旦溝。

8月7日，他們十人先到，不見林牧師夫婦。兩天後，見他們帶了一個嬰兒同來。原來林師母在途中生下女兒 Ebba。

8月10日，在天主教堂裡，安師母亦產下一個女嬰，是安家第二個孩子。

從7月15日遇劫，到8月5日被天主教徒發現營救後，他們總算平靜地度過了兩週。

八、慘被殺害

但是自1900年6月，歸綏道台最高的行政長官鄭文欽上任後，此人比毓賢更不堪。鄭與駐守綏遠城的將軍永德勾結，以「教民麇集，勢必作亂」，又藉口「俄軍入侵，一旦與教民勾結，為患甚巨」，便於七、八月間，派大軍圍攻口外七廳內的全部天主教堂。 8月22日，鄭文欽親自統領千餘兵馬，來到鐵圪旦溝。教堂內約有八、九百人，只有三十支自衛長槍。翌日中午，官兵出動軍隊三面圍攻教堂，另一面則用火攻。到下午四時，全教堂變成一片火海。

這一群獻身給中國人的宣教士，以及他們的嬰孩，終於死在中國人手中。林牧師留下了兩封極珍貴的信，記下那幾天他們所遭遇的實況。8月16日的信如此寫道：「我們在歸化城的福音站被虐打時，只好離開。原打算先到庫倫，再進入俄國。可惜才隔一日，便成另一世界，強盜不斷來搶，劫去我們所有的一切，連我們身上穿的衣服也被剝去。我們飢寒交迫。幸而得到四位天主教神父相助，請我們到他們那處避難。因此，我們來到這裡已有八天了。但情況仍然很糟，因為拳民和官兵要來毀滅此地。據我所知，我們宣道會所有的福音站俱已被毀被燒，教士全都下落不明。我們夫婦及二個孩子，和艾牧師夫婦及三個孩子、安牧師夫婦與二個小孩（當中一個才生下來數天），還有聶姑娘在一起。

如今，通往沿海的路已經截斷。倘若我們葬身此地，請轉告我們的朋友，我們是為主耶穌和中國而活，也是為主和中國而死。雖然地上的路是截斷了，但通往我主天上的路是敞開的。所以，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也不要膽怯，更不要灰心失望。我們所撒播的種子，一定會結出果實來。到了時候，必有收成。這場暴亂過後，請差派更多人來中國，見證上帝的慈愛。

我並不為蒙召來中國傳福音而感到遺憾，既然主已經呼召我，衪的恩典是夠我用的。衪為我所揀選的路是最美好的，願主旨意成全！這是中國空前絕後的一次迫害，我們就快見主了！此刻我執筆的手抖個不停，請恕我字跡潦草。」

最後一封信寫於8月22日：「今天，政府軍隊已經抵達，也許就要立刻攻擊我們這個地方。雖然天主教徒為了自衛抵抗，但我看是徒勞無功了。倘若是主的旨意，我們不願意手裡拿著武器抵抗。我們甘心為主殉道，讓他們來奪取我們的性命吧！

昨天，神父還問我們：『假若你們不怕承認錯誤的話，是否要改信唯一可以得救的天主教呢？』我們坦然答：『我們甘願因信主耶穌而死！我們絕不後悔成為基督徒，更深信主耶穌能拯救我們的靈魂！』我們快要回天家見主耶穌了！求神賜福與你們。你在耶穌裡很喜樂的弟兄林白上。」

將林牧師的信帶出來的信差，是一位看見全體宣教士、葬身於火海中的現場目擊者。

後記：

拳亂後，清政府多方彌補對外國宣教士所造成的傷亡及財物損失。1901年5月29日，李鴻章與宣教士代表李提摩太（Rev. Timothy Richard）、葉守真（E. H. Edwards），及文阿德（Dr. Atwood）等三人會商後，訂立了「清理山西教案章程」七條。其中賠款五十萬兩銀子（相等六萬六千英鎊），作為山西省教育基金，創立了山西大學便為其中一例。此外在府、州、縣各地為殉道者建立紀念碑，同時政府明令保護重返中國的宣教士。並邀請各外國差會，派代表參與殉道者安葬立碑事宜。

1902年1 月18日，宣道會差會代表伍約翰夫婦（Mr. and Mrs. John. Woodberry）抵達歸化城。此時艾牧師的福音站早成廢墟。林牧師的福音堂原址重修後，改建作政府外交部的衙門。惟一感到安慰的，就是遇見教會劫後餘生的信徒三十多人，其中王德範弟兄（Wang Teh-fang）原是艾牧師的中文老師，後來成了傳道人。然按當地政府所言，這些殉道者早已葬在薩拉齊。伍約翰先生便商請王弟兄，同赴薩拉齊參與七位宣教士的安葬禮，並充當翻譯員。

一個嚴寒的早上，在薩拉齊的墓園前，擠滿看熱鬧的民眾。伍約翰夫婦和一些信徒，在政府官員陪同下，三軍儀仗隊開路，進入墓地的帳幕，舉行追悼會。莊嚴肅穆的安葬禮過後，伍先生夫婦想及艾牧師和各同工，均以歸化城為宣教總部。因而商請政府把他們的墓地遷回歸化城，同時請政府按照協議的「章程」，豎立一座12呎高的紀念碑，碑石上刻著他們的名字，和殉道的日期：光緒廿六年7月29日，陽曆1900年 8月23日。

雖然，今天這座紀念碑和它所在的歸化城均已物換星移，難尋遺蹟了。但在百年前向塞外中國人宣教的歷史上，尤其是對蒙古人，卻留下最難忘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