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與恩典

張宇理

不平則鳴

「不公平！」這話小孩子也懂得說。

「老天不公平！」「社會不公平！」這些話就是眼光最短、心胸最狹的人也能說。

常聽帶無賴氣的人說：「你不仁我不義。」扯平被視為天經地義的事。韓愈說：不平則鳴。人天生會喊不平，這是本能，不需有什麼偉大理想和過人智慧，因為連最沒有修養的小孩與市井無賴也不缺少不公平感。

但要領略恩典的意義呢，可不容易了。

過去一直不明白耶穌所說的好幾個比喻，讀後揮不去的倒是滿心的不平。舉兩個例子：一是葡萄園的故事。耶穌說：天國好像一個葡萄園主，清早出去雇工人。他和工人講定一天一錢銀子。上午九時，他再出去，見市上還有閒站的人，便再雇來一幫。後來他分別於中午、下午三時和下午五時再雇用三幫無業閒人。到晚上發薪時，最叫大家困惑不解的是，他居然同樣各發一錢銀子。那先來的當然抱怨，說：「我們整天勞苦受熱，那後來的只做了一小時，你竟叫他們和我們一樣麼？」家主回答：「朋友，我不虧負你。你與我講定的，不是一錢銀子麼？拿你的走罷。我給那後來的和給你的一樣，這是我願意的。我的東西難道不可隨我的意思用麼？因為我作好人，你就紅了眼麼？」（馬太福音二十1至15）

第二個是浪子的故事：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要分家產，說：「父親，請你把我應得的家業分給我。」他拿到錢後，即遠遊放蕩，揮霍無度，直到身無分文，替人放豬，才懊悔想家，決定回去。他父親見兒子歸來，老遠跑去迎接擁抱，給他美衣、戒指，叫僕人宰肥牛犢慶祝。大兒子從田裡回來，聽見作樂跳舞的聲音，得知父親為浪子弟弟洗塵歡慶，不禁生氣，對父親說：「我服事你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命，你並沒有給我一隻山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樂。但你這個兒子和娼妓吞盡了你的產業，他一來了，你倒為他宰了肥牛犢。」（參路加福音十五11至32）之後講解聖經的人往往數說大兒子怎麼怎麼不是，這太不公平了。

真不明白耶穌為什麼老拿這些不公平的事作比喻。

天國是恩典

直到最近心竅稍開，才明白耶穌所說的「天國好像家主……」其實即「天國是恩典」。原來有時我們心裡的不平感，不過是一些粗糙、未經深思的直覺──對，這不公平，但上帝還這麼做，那是恩典。因為恩典超越公平。怎麼說呢？

我認得一個人，在某機關做事約兩三年，不幸患上癌症，身子漸漸衰弱。他斷斷續續工作，由全工轉為半工，最後不能上班，為時至少兩年。在這期間，他的醫藥保險怎麼樣？住在美國的人都曉得，掉了工作即掉了醫藥保險。這對病人來說無疑雪上加霜。可幸他服務的機關仍給他醫藥保險，直到他離世。這是恩典。要說公平，公平是不欠一分，也不多一分，算得一清二楚。他不工作，當然不給他醫藥保險。但那機關有恩典，恩典超越公平。

聖經人物中最叫我感人生不公平的是大衛。此人雖有很多豐功偉績，但淫人之妻，殺害忠肝義膽的部下後公然奪妻，論罪該死。可是他願意悔改，便被上帝赦免，後來還稱作「合上帝心意的人」。真是「有沒有搞錯？」太不公平了！但無可否認，這對於大衛本人來說，是深不可測的赦罪之恩──他的上帝有深不可測的恩典。

這就是耶穌所要帶出的信息：對，橫看豎看，這都不公平，不合理；但上帝有恩典；而天國（失足者的天國、弱者的天國、無能自建天國的人類的天國），就是在上帝豐厚恩典的基礎下建成的。

超越公平

可惜我們對恩典的概念不多了解。我們見慣了世上的不公平，有些人被剝削慣了，總以為公平是天國惟一的要素。但是公平是不少給，也不多給。不少給固然好，但不多給就是沒有恩典。那麼在這因罪惡而被咒詛的世界上，病人、蠢人、心智不健全者、品格有缺陷者、年老體衰者、失足者、無法自理者……，豈不統統都不用活了嗎？世界需要恩典！人類需要恩典！

我們何嘗不需要恩典？若要計算錯失（說錯、做錯、想錯、看錯……），誰能在偉大神聖的創造主前站立得住呢？誰配上帝的兒子基督降世擔罪代死？但感謝上帝有豐盛厚恩，祂知道我們需要恩典，因此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

要說不公平，耶穌的人生就最不公平。他的品格高潔完美，平易近人，有恩典，有真理。他濟世治病，分文不取；他傳揚天國的福音，安慰傷心的人，與被社會遺棄的可憐人做朋友，讓黑暗中人得見亮光。他一生捨己忘我，遵行上帝的旨意。要說好人有好報，他理當得最大的獎賞才是。可是他卻死於因妒成恨的人手中，造成世界最大的冤獄。上帝卻竟還說，他就是世人的代罪羔羊，為要彰顯上帝的公義、慈愛。這對耶穌太不公平了吧？是的，極不公平。但對我們這些被贖蒙救的人來說，則是莫大恩典；恩典超越公平。

上帝對我們的要求

上帝深知人類需要恩典，所以施恩給我們，又叫我們跟隨祂以恩典待人。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二章 21至22節說：「……身上肢體人以為軟弱的，更是不可少的。身上肢體，我們看為不體面的，越發給它加上體面。不俊美的，越發得著俊美。我們俊美的肢體，自然用不著裝飾；但上帝配搭這身子，把加倍的體面給那有缺欠的肢體……」可我們恰恰相反：愛可愛的，仰慕有才華的，敬重德高望重的……，但這都不是恩典，是我們經過衡量，覺得他們配後，才有的回應。對於窮人、蠢人、病人、怪人、面目猙獰者、胡言亂語者、心智不健全者、失足者……，我們的回應可不一樣了。我們不懂得像上帝「把加倍的體面，給那有缺欠的肢體」。

耶穌又說，天國好像一個王和僕人算賬，有人帶了一個欠一千萬銀子的來，他無力償還，求王寬免，王就免了他的債。那人出去遇見一個同伴，欠他不過十兩銀子，他卻揪著他，掐住他的喉嚨，說：「你把所欠的還我！」同伴伏地求饒，答應遲些日子歸還。他卻把他下監。王知道這事就大怒，責他：「你這惡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你不應當憐恤你的同伴，像我憐恤你麼？」於是把他交給掌刑的，等他還清了所欠的債。耶穌隨後說：「你們各人若不從心裏饒恕你的弟兄，我天父也要這樣待你們了。」（參馬太福音十八32至35）

欠債還錢，這是公平；恩典超越公平──可說是對自己不公平，但對人有恩，像耶穌基督。

當今世界最大的問題之一是人人自以為公平，都為自己討公平討公道，都不願意吃虧。中東戰火就是這樣不停燃燒：巴勒斯坦人認為土地屬於他們，非把以色列人趕盡殺絕不行；以色列人則堅守以牙還牙的原則。雙方都看「公平」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案，可事實上，戰爭就在雙方各自討公平下變得越來越糾纏不清。

人與人之間相處何嘗不是一樣道理？也許上帝看準了我們這些死腦筋不易明白恩典的意義，所以再三在聖經中記下許多不配蒙恩的人物，如雅各、大衛；然後到了新約，耶穌更用比喻一再刺激我們，讓我們感到不平──若連我們這麼笨的人也能看出不公平，上帝當然看得出，可是上帝還要這麼做，因為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而是有恩典沒恩典的問題。

可惜我們不明白恩典的意義，總問：「為什麼他有（恩典）我沒有？」「一個人犯了很多罪，快死時才信耶穌，他也得救嗎？太不公平了吧？」「某人作惡多端，為什麼不遭報應？」我們以為這樣一問表示我們聰明，二表示我們正直公平；卻不知道這正說明我們不懂得以恩典待人。

我們都自以為精明，誰誰誰該當何罪，誰誰誰該得什麼報應或報答，我們心裡一一有數。可我們總不懂得給人恩典。不錯，我們天天盼望恩典，可看見別人蒙恩呢？怎麼不能像自己蒙恩一般快樂？怎麼老盼蒙恩的是自己？為什麼非得等到自己蒙恩、成功、順利才歡慶感謝讚美上帝？為什麼開口閉口公平的人不能像基督一樣，把自己所有的分給更缺乏的人？我們對於「別人蒙恩」還有待學習適應，對於「以恩典待人」還須繼續努力。

恩待人者蒙福

上帝可不同，祂看到我們需要恩典，便給我們恩典，又叫我們以恩典待人。

我們有許多錯誤的看法。我們想：要是給別人恩典，讓他白得便宜，那我豈不要吃虧？其實這是膚淺短視的看法。我認得一個物業專家，他說，若租客不交租，一般業主的做法是給他發律師信，趕他走。若他不走，控告他，讓法院下令他搬走。可是在美國，控告租客的案子往往一拖半年。半年中，租客一直拖欠租金，直到法院下令他搬走。他就在離開前報復，破壞房子，讓業主損失慘重。雖然在法律上，租客須賠償租金和一切損毀，問題是這些亡命之徒走後，往往去如黃鶴，不知蹤影，無法追討賠償。物業專家說，明智的處理方法是別跟他們計較糾纏。只要租客不付租金一個月，便最好主動答允給他五百至八百塊錢，條件是必須在兩三天內搬走，款項於搬家汽車駛離物業前一刻親手交付。當年我聽他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難道欠租的租客反有獎金？那麼安份守己、依時交租的模範住客，能得到業主一分錢嗎？這太不公平了。但物業專家說，此法萬應萬靈。因欠租者最急需的是錢。

不管你說這是餌、利誘，或業主為私人利益而採取的手段，這筆錢仍是欠租的住客所不當得的。給拖欠租金者賞金？太荒唐了！白白便宜了他。短視的、一毛不拔的、惟恐吃虧的、要討回公道的業主，都不願意這麼做。說到底，誰能百分之百肯定控告租客不能拿回租金？因此從某一角度來看，待人有恩、寧願吃虧的業主，才可避免和租客對薄公堂及蒙受日後更大的損失。

上帝的路最好，現在聰明的主管都懂得善待員工，保留人才；在迫不得已裁員時，也想到用恩典待人的道理。少一個仇人，多一個朋友，這對個人、對公司都有好處。雖然不一定每個被裁的員工都配獲厚待，尤其是那些麻煩的人，若厚待他們，豈不叫人大呼不公平嗎？但是，恩典超越公平，天國是由恩典建成的。最有缺陷的人，往往是最需要恩典的人。倘若人人都能做到公平之外再多給一點，願意自己稍微吃虧，那麼人世間必能流露多一份溫暖，不幸的人多得一份幫助，而傷害（不管是自我傷害或被人傷害）也可略為減輕。至於我們，因為學習以恩典待人，便能更酷似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