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枝葉

田舍

幾隻小老鼠在書房裡啃爛了幾本書，把紙屑帶回家中，交給鼠媽媽。

鼠媽媽架起眼鏡，翻看這些碎紙，閱畢，長嘆一聲，說：「孩子們，我給你們說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人，栽種了一棵很美麗的樹。樹的葉子像天上的星群，一串串的穿在銀線上，微風吹過，星辰抖動，碧綠的銀河直瀉。飛鳥掠過，也要驚嘆，停下來歌唱、稱頌。百獸走過，都駐足而立，仰首稱讚。

「星樹自知美在枝葉，根幹並無過人的地方，因此很珍惜自己的枝葉，這是很容易了解的。

「大凡人都有一個習性，或者我們說，是一種有限性罷，就是人會顧此失彼，不能兼顧。譬如我們，若把眼睛聚焦在一點之上，其他旁的事物就會自自然然的變得糢糊。我們的精力有限，感情有限，才智有限，不能同時兼顧太多，所以就有輕重、先後之分。

「星樹也是一樣，兼顧的能力有限。當它見人類、百獸和飛禽，都單注意它的枝葉、讚賞枝葉，它自己看看，枝葉的確美麗，便也不期然的把一心都用在枝葉上，三千寵愛在一身。

「雖說根幹十分重要，若無根幹，就無枝葉可言，更別說甚麼榮美豐茂，星光燦爛了。但是，根幹輸送養料和水分的工作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甚麼是「重要性」？這是看不見的！怎比得枝葉嬌美，人見人愛？「生命」是甚麼？太抽象了，不夠具體。只有被稱讚時的喜悅和光榮感，是它實實在在感覺得到的。

「如此，星樹不知不覺便偏重了枝葉，忽略根幹。它寧可死，也不願失去枝葉。

「假若沒了枝葉，它不知道，它還可以賴甚麼生存？活著還有甚麼樂趣？若是沒有枝葉，恐怕大家連看也不看它一眼呢。這樣，生命還有甚麼光采？又有何足戀？

「漸漸，它連理智也被說服：枝葉比根幹重要。

「像一個練習射箭的人，星樹天天凝神細看自己的枝葉，逐漸練就了一副眼光，足可百步穿楊──能把跳蚤看成車輪般大了！就是這樣，星樹漸漸把自己的枝葉看為天下最大、最重要的事──大得充滿它整個狹小的世界。因此，任何傷害、折損它枝葉的，都是來者不善。

「風暴、大雨與秋冬兩季，都是凶，都是不祥。主人在它眼中，更是殘忍，因為他年年都在它身上一剪，對它的哭號求饒置若罔聞──一個稍有同情心的人怎能如此！？幸好它的生命力強盛，不久又長出茁壯、漂亮的枝葉來，比從前愈發美麗。可是，年年一度一剪，一剪一痛，何時方休？說不定有一天一剪永成禿樹。它怎能安心？它從前年幼，不知有反抗、爭取獨立這一回事，現在它長大了，也自覺聰明了，可不想繼續、無了期的受主人擺佈與虐待。

「它要抗議，爭取獨立。它對主人說：

「『你太殘忍，剪掉我的枝葉，毫不顧惜。』

「主人說：『你是我所栽種的，我怎不愛惜。我剪枝，是為叫你更漂亮。』」

「星樹說：『我不是你，焉知你無害我之心？無論如何，我要爭取獨立，我要從心所欲，我要自由，不要管束。現在不論向橫、向上生，你都要管。你不喜歡，就一刀剪下，不詢問我。』」

「主人說：『你現在不是挺漂亮嗎？沒有人不讚。』」「星樹說：『這是因為我本身是漂亮的。我明白，你想別人因我美麗而誇獎你園藝高超。但我肯定，沒有你我更可自由發揮，也就更美麗。』」

「主人知道星樹執意獨立，就說：

「『容我最後一次給你除蟲剪枝罷。看，樹幹上開始有一些斑點的蟲。這裡也有一些枯枝敗葉。』

「『不用你勞神了。』星樹搶白，『這些蟲兒這麼小和軟弱，能傷害我甚麼？至於我自己這些枝葉，我會自己補救，給它們輸送多些水分和養料，把它們救活過來。』

主人說：『大自然的規律卻不是這樣的……』

星樹不悅，打斷主人的話，說：『你還想干擾我的自由到幾時？怎麼你不放過我呢？』

主人搖頭嘆氣走了。星樹成功獨立了，十分興奮，恣意亂生枝葉──既然它的枝葉是美的，那麼就肆意地美──肆無忌憚生長，乾脆「美不勝收」罷。

「這一段日子，星樹覺得十分暢快、自由，縱情開枝散葉，不必捱剪刀，也不必吃蟲藥。而且，它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它有豐盛的枝葉，覺得自己好美，好富有。

「可惜好景不常，漸漸，可能是枝葉太多罷，可能是水分不足，也可能是根幹有蟲，它不知道，只知道要根幹加倍努力，努力把水分和養料趕快輸送到枝葉上，因為枝葉已漸漸瘦弱枯死，暗然無光，像乞丐和流浪者蓬鬆髒垢的亂髮，又重又醜，把樹幹壓彎了。終於，在一個風雨交加之夜，劈啪一聲，昔日華美、一度曾傲視群芳的樹，倒了下來──原來它的根早給蟲蛀蝕了。

「孩子們，」鼠媽媽說，「這就是人類，我們不要學習他們。我看你們偷來的書，講的都是財經、學問、愛情、玩樂等等的事，沒有一頁是談生命的。可想人們不愛看這一類書，只看重學問、錢財、愛情、美容等等。不錯，這些事都很美好迷人，令人稱羨，令擁有的人快樂，但是，這都不是生命本身，只是生命的枝葉而已。人若失去生命，枝葉再多，也對他無益。」

幾隻小老鼠互相對望，小眼睛像一個個跳躍的問號：

「星樹和人類有甚麼關係？」

「她是叫我們愛惜生命，別掛著偷東西而丟掉生命嗎？」

「她是告訴我們，生命比偷來的東西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