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的安息

譚俊德

血癌又復發

2007年6月4日，我帶著女兒文筠（Glory）從波士頓大學回家，做例行身體驗查。四天後，醫生來電約我們到醫院面談。兇多吉少，她媽媽有了接受噩訊的思想準備。媽媽安慰女兒說：「Glory，無論醫生說甚麼，從14歲到現在22歲，這八年來的生命是妳努力承受治療所 賺回來的，已經很了不起了！」

面談時，醫生直接說出了實情：「Glory，對不起，骨髓報告證實妳骨髓內已有80%的癌細胞……。我們尊重妳個人的選擇，妳可以再次重複化療，之後再作骨髓移植，或拒絕作任何治療。」

Glory很平靜地問醫生，若再次接受化療，能保證癌細胞不會又再復發嗎？醫生回答說無法保證。寂靜片刻，太太和文筠都哭起來，那種絕望的哭叫帶著生命終結的無奈，我心如刀割，也想大哭一場， 但我告訴自己不能哭。

醫生與助手都出去了，給我們一家單獨相處的時間。這個場景我們已經歷過四次，但這次文筠主動上前抱著媽媽哭，哭得比任何一次都難受，哭聲中帶著生離死別的苦澀味。她知道媽媽最難過，反而先 去安慰她。

殘酷的結論

全家人是度日 如年，不知所措。 記得那年「九一 一」事件發生時， 我正在為一位從新加坡飛到美國準備做腫瘤手術的老人家禱告，帶他信了耶穌。據他兒子後來說，全新加坡最有名的醫生都無把握做這手術，所以便來美國，結果非常奇妙的是，禱告信耶穌兩個星期後，腫瘤不見了！我也幻想著，在我們為女兒禱告後，她的癌細胞能自己消失，不用治療！

得悉女兒血癌復發的第五天，我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廿多年來每次叫她起床她都很順服，但這次她竟說不去醫院行嗎？我理解她的心情，因為從今天開始，又要重新經歷一段漫長、苦悶加折磨又無把握 的治療日子。她人生的夢似乎徹底破碎了！

我在她床邊為她默禱，我不想她聽見我的禱告後，可能反問我：「兩年前神不是聽了禱告，醫治我了嗎？連醫生都說我的康復是奇蹟，那為甚麼……？」我不知道，也不想試圖代神回答。

她起床後，我們驅車到了被雜誌評為全美最好的癌病醫院。血癌科主治醫生解答了文筠一些治療上的疑慮，同時也告訴我們，女兒的生命只有三個月左右，最多半年。這是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下的結論。八年前，我們是天天都來這裡，現在除了設備更新外，護士、醫生的面孔都十分熟悉。不少護士 來與女兒攀談、問候和擁抱。

一整天的檢查過後，女兒便 去12樓見醫生—一位專門研究腸癌的名醫，也是她工作實驗室的上司。好幾年暑假，她都跟他作研究實習生。這醫生是破例收了一位低年級的學生。女兒跟整個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關係非常好。他們發表醫學研究報告時，也將女兒的名字列上。醫生曾答應過，只要文筠願意，每年都可回去與他們同工，或引薦她到洛克菲立中心實習。按 原計劃，今年六月初，她將回去上班，誰知天有不測風……。

病中的見證

人受過傷害和磨難，或者感到世道不公，總想報復社會以轉嫁痛苦；或者是因痛苦的體會太深，反倒愛惜別人，生出寬容。文筠的心 路歷程則屬於後者。

文筠是在教會長大的。我們帶著她去學小提琴、游泳、跳舞，送她參加同學們的生日派對。她的生活樂觀積極，一帆風順。後來也考上自己夢想的高中，在高中便選定進醫學院的特別課程。教會弟兄姊妹愛她，同學老師們喜歡她。市教育處長因她小學與初中都拿到總統獎而對她另眼看待，破例增加名額 並出錢為她跨校區推薦進入這所專科中學。

萬沒想到，在14歲入讀高中那年，她的人生風雲突變。她被診斷出骨癌。從此，稚嫩的生命開始頑強地與病魔搏鬥。她心靈的深處，隱藏著對死亡的恐懼，更懷著對生命的渴望。但是每隔兩年，就有惡化。16、17歲時骨癌復發，19、20歲時被發現急性血癌，21、 22歲的今天血癌再度復發。她像是死刑犯活在緩刑期中！她哭泣過，但是淚水漂白不了痛苦，只有面對現實。當死亡越臨近，她反倒看得更遠，更珍惜活著的日子，珍惜身旁能愛 的人。她能有這樣的心態，秘訣就在於她有一顆執著信仰的心！

她又一次住進醫院接受治療，但隔離病房也變成了私人會客室，來訪的不論是弟兄姊妹還是同學、朋友或家人，都能歡笑著盡興而回，連照顧她的護士每次都與她談得不想離去。在人們的眼裡，她一 點都不像是接近死亡的病人。

走完人生路

九月的這天，我早上四點半便到醫院。很奇怪，文筠一見到我就說要戴上新買的那頂假髮。我安慰她遲些再戴吧，反正在病房又沒有太多人看見。談了一會，我說媽媽今天上班，明、後天都請了假來看妳。她突然問：「我能過今天嗎？」我心中有數，便打電話給她媽媽，在電話中媽媽跟她說：「文筠，我愛妳。」她也回答：「媽，我愛您。」這就是她與我們所講的 最清楚的最後一句話。

翌日凌晨兩點半，她的血壓不斷下降；4點55分血壓、心跳終於完全停止。在顯示幕上，她的心跳、血壓等都成了一條直線。我忍不住淚水直流，握著她的手一直送她走完在世的人生路。她出生時我抱著她，輕摸著她的頭，帶她離開醫院；如今我也是輕摸著她的頭，送她離開世界。她安息主懷，在那裡再無眼淚、痛苦，她短暫的一生實在是神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