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慈父莫子奮

莫世淳

事親孝，執事恭

家父莫子奮，生於廣東省連縣的封建地主家庭，在私塾 啟蒙，從小由父摯何公補習國文，奠下深厚的中文基礎。高中畢業後赴日留學，讀社會科，心懷大志，學成即回國服務。

父親自小孝順，遵父母命與世交之女（我母親）訂有婚約。留日期間，中國同學多有嫖賭飲吹，他卻能潔身自守。曾有人欲 介紹名門閨秀給他，均遭拒絕，我母親能忍受她，很少媳婦可與這 樣的婆婆相處。事實證明其選擇正確。我母親雖沒受過高等教育，但深明婦道，善侍翁姑，盡心盡意，使父親在外工作無後顧之憂。

得重生，走主路

中國大陸變色後，父親因在國 民政府任職，又是首屆國民大會代表，既是官僚又是地主，成為批鬥對象，不得不舉家逃難澳門。父親品性純良，樂善好施，常救濟落難 同胞，只因不善經營，生意失敗， 老本全空，陷於破產 。往昔友好， 所餘無幾，亦愛莫能助。家中 黃 口 待哺，父親心中痛苦萬分，曾萌自 殺念頭。幸於極度無助之時，神差遣歐陽老太太帶領父母親去聽計志 文牧師講道。雙親都受感動，知道 世事 虛 幻，江山易改，富貴榮華轉 眼可逝。唯有主耶穌的愛，昔日、今日，直到永遠都不改變；於是父 母親同時決志信主，重生得救。

昨日死，今日生，父親以赤子 之心仰望主，深信主會開路。中共的統戰機構與台灣國民黨的故交雖來邀他重回政壇，為國效力，他仍 不為所動，只一心追求屬靈真理， 喜愛讀聖經、聚會。在極艱難的環 境中，我十分感激父母親從沒有在我們孩子面前怨天尤人，也不互相 指責；所以我們只知道在物質上不 如別人，但從不覺得可憐。父母給 我們無量的愛，使我們感到富足，也使我們從小知道彼此相愛。至今 我還可以大膽 說 ，只要我們兄弟姐 妹其中一人有飯吃，其餘也不會餓 死。父母親雖沒經過自由戀愛而結合，但他們互相的體貼與扶持，卻 深深地烙印在我們的心坎，成為我 們一生的榜樣。

好父親，賢師表

在澳門挨過幾年辛苦日子，父親隻身去香港伯特利神學院選課，並教附屬伯特利中學的國文和 歷史。我們非常想念他， 每 次媽媽提到爸爸回家的日程，我們便開始看日 曆、數日子。等到他回家那天，我們都極興奮地在門外企候。那種期待之情，至今仍 歷歷 在目。

父親學識豐，經 歷多，忠厚而盡責，獲藍如溪校長留任。於是我們一家可遷往香港，住進教職員宿舍，與其他老師為鄰。神把我們帶進了伯特利──神的殿、天的門。何等福氣！

父親從不責打我們，總是好言相勸，讓我們自己去反省。幾個兒女中，我離家最 晚，與父親關係最親密。記得我唸香港中文大學時， 每天下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與父親聊天，把當天在學校的見聞和心中的疑難委屈盡情報告傾訴。他對我的生活瞭如指掌， 每次同學或朋友來訪，不用我介紹，他都知道他們是誰，讓 每 個人都很驚訝，且覺得他和藹可親。

雖然不捨，為著我的前途，他讓我出國深造。當年電話尚未流行，只藉往還書信揣摸他的音容與心情。我離家第一年，在加拿大 溫 哥華附近一小鎮讀書，在校住宿。那裡很少中國人，我覺得很孤單，幸有一早期校友住在 溫 城， 每週末都接我去他的家住。有時他來 晚 了，我便會哭鬧， 說要告訴爸爸他欺負我。他卻從不生我的氣，反而安慰我，哄我，因他尊敬我父親，願意代他照顧我。可見爸爸受學生愛戴的程度。

父親不但是好老師，也是好輔導者。1973年伯特利中學藍校長退休，由他接任，常給學生人生指導。他過世後，從校友們的懷念小品，我才知道他影響了多少學生的前途，我誼姐便是一個最好例子。她很喜歡唸書，但家貧，小學畢業，父母要她輟學做工。我父親知道後很同情她，要她繼續上學；於是替她交學費，使不至失學。她也很自重自愛，大學畢業後回伯中服務，曾當副校長。她很愛我父母，也很愛我們，至今還是以大姐的身分來關心我們。這是父親帶給我們的福氣！

事奉樂，心胸廣

1982 年夏天，父親退休來美定居，但退而不休。翌年底正式加入洛杉磯國語浸信會，繼續事奉。跟著又與數位弟兄姐妹開始 粵 語聚會，當義務傳道，前後四年多。1986年受聘為南加州華裔家長教師協會顧問。翌年獲美國蒙特利（Monterey Park）市長頒贈獎 狀，表彰其對華裔社區傳福音和教育的貢獻。今天我能積極參與教會事奉，並幫助有需要的人，多少是受父親言行身教的影響。

父親脾氣好，不計算人的惡，很容易饒恕別人。母親過世後，有一段時間他曾一人住老人公寓，由傭人照顧；但那人嘴巴很甜，把他老人家騙得服服貼貼，不單家事不做，更常「帶」父親出外吃飯，又問父親「借錢」給她女兒讀書。最後，我們做兒女的看不順眼了，一天晚 上，趁那人不在，趕快把父親搬到妹妹家。他老人家明明知道那人耍花招，欺騙他，卻完全原諒她，甚至 說：「沒關係，算是幫助她吧。」父親胸襟寬廣，令我們做子女的感到慚愧。

後來妹妹把房子賣了，與父親一起搬來跟我同住。他依然喜歡出外吃飯，而我卻最不喜歡上餐館。 每次他想出去，我總會用藉口推搪。他從不生氣，只無奈地 說 ：「好了，好了，在家吃也很好，反正我吃得很少。」下筆至此，鼻子一酸， 淚水在眼中打轉。我一直覺得父親身體健康，他自己也認為如此。既然來日方長，毋須太在意他一時的喜好。雖然曾有朋友提醒我，老人家有一天過一天，健康隨時會改變，我總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在我心目中，父親會活到一百歲 。怎料到他走得那麼瀟灑，不告而別呢？後悔已 晚！我終於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心情。可惜太遲，太遲了！

為何不懂珍惜？

父親沒有大病，離去前只是咳嗽了一段日子，身體比前 虛 弱，但檢 查証實並沒有染上肺炎。我們都以為只要他好好休息，便會慢慢康復。怎想到他在睡夢中悄悄地走了，走得那麼安詳，像他生前一樣，沒麻煩任何人。我睡在他隔壁的房間，竟然沒有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音，天使便把他帶走了。對他而言，那是何等的福氣！對我而言，卻是多大的損失！隨著時間的逝去，我對他的懷念日增。他在我身邊時，我沒有欣賞他對我的關愛，反倒覺得他囉 嗦 ；也不懂得向他學習中國古文和 歷 史，這麼好的一本活文學、活 歷史，竟讓我給浪費了！又是悔之已晚 ！為什麼我老是後知後覺，不懂珍惜父親呢？

父親剛去世時，我腦子一片空白，不覺得這是事實。等到我看見他躺在棺木裡，穿得整整齊齊，才恍然大悟，知道父親真的走了！頓時間，眼 淚直淌，不能自禁。他在世的時候，我從沒注意過他的衣裝，更談不上替他打扮。現在，經過陌生人的手，他才變得整齊乾淨，我這個女兒是怎麼做的？聖靈的責備使我 內 疚不已，何等希望有機會補償！但人生偏偏是一列只能向前不能退後的火車，又是一幅不能重畫的圖畫！

獻給兩位父親

父親在世時，很喜歡看書、寫文章。他的主內摯友康錫慶牧師稱他為「文宣不倒翁」。他為康牧師的教會月刊撰寫靈修小品， 每期數則，定名「涼水集」，一共寫了21年零八個月，從未間斷，到2004年12月才停止，離他回天家還不到兩個月。康牧師請他繼續寫，他 說已經寫完了。好像預知自己在地上的工作已經完成，等著回天家接受父神的獎賞。誠如保羅所 說：「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今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提後四7至8）真是對父親最適當的寫照！

父親的恆心使我羨慕，他的榜樣令我羞愧。他知道我喜歡看書，也唸過中文，因此常鼓勵我寫些有價 值的東西；可惜，我心神不定，瑣事繁多，寫不出什麼來。很對不起他老人家！如今痛定思痛，為了彌補對他的諸多虧欠，終於立定心志，學習中文打字，以便日後寫作用。這篇記念文章便是我第一篇用中文打字的處女作。謹把它獻給我 在天上的兩位父親：天父和在 祂 面 前歌頌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