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脚、强国与圣经

困敬舍

听母亲说,姥姥不识字,是个裹脚的女人。姥姥1910年代出生,具体哪一年,属于清朝还是民国(成立于1912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这时距离宣教士倡导天足运动已经半个世纪。没有宣教士去姥姥家的村子传教,尽管五四运动过了好几年,姥姥还是在旧礼俗的专制中,在少女时代把脚裹残了,尽管没有裹到“三寸金莲”的地步。在发育的年龄,用布紧紧把脚裹住,让可以长成正常尺寸的脚变得畸形,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120年前,一名来自英国的女宣教士这样写道:“中国有句古话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有人说,缠脚给缠死的女孩子,十个当中就有一个。当我把这话告诉汉口的意大利女修道院院长时——她是一所女校和一个弃婴协会多年来的负责人,她含着泪说:‘不!在沿海地区,也许是这样。’我以为她准备说,内地没这么高的比例,结果她的回答令我震惊:‘这儿更多!更多!’”1

与裹脚裹死的女孩比,姥姥活到70出头,最后瘫痪在床几年才离世,与同时代的中国农村女人比,算命运好的。姥姥生育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个孩子,既行动不便,又不识字,她一生的活动范围就是附近几个村子。

早在五四运动前,“兴国”就已是读书人可以洋溢青春的主题了。梁启超号召少年强,是为了国强。“国”,是读书人的精神图腾。此国不行,意味着所有中国人的精神阳痿,在世界上抬不起头。无论如何,国家是要强大的。

女人裹脚,近半人口走路都晃荡,如何国强?长期以来,读书人不管这些,对身边的女人早麻木了。他们盯着洋枪洋炮,要变法,要推翻腐朽的满清;他们高举民主科学,要打倒卖国贼。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群会写字、会宣传,又豪情万丈、充满理想色彩的“强国偏执狂”,不被各种兴国的思想、主义俘虏也不可能了。

然而,兴国的愿望光靠举手、喊口号、情绪激动是不行的。

鲁迅感叹:“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別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哪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2

一百多年前,来自美国的宣教士狄考文在华生活45年,他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观察到中国人的另一面。他说:“中国人的性格特征之一是他们很难相信一个新事物的有益之处,在决定使用之前一定要再三确认;不过他们一旦做出了决定,便马上开始草率行事,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结果。”3

在草率中要结果,这是对过去一百多年中国历史的简单解释。知识分子不思考“根本”,不去探究“西方列强”强盛的源头在哪里,只一味激动、火热起来,局面就难以驾驭了。陈独秀称赞五四运动中的北京学生,他向上海的学生鼓动说:“中国人最大的病根,是人人都想用很小的努力牺牲,得很大的效果。这病不改,中国永远没有希望。社会上对于五四运动,与以前的爱国运动的感想不同,也是因为有无牺牲的精神的缘故。然而我以为五四运动的结果,还不甚好。为什么呢?因为牺牲小而结果大,不是一种好现象。在青年的精神上说起来,必定要牺牲大而结果小,才是好现象。”4

把青年与国家绑定,煽动青年牺牲,就形成一股邪劲儿。这不过是疯子领瞎子!中国的传统教育,是没有批判性思维这一说的,也没有“比较视野”。天下老子第一,不屑于其他文明。醒过来之后,只见病症不见病源,没有从根本上反思自身的文化、思想和信仰观念。宣教士狄考文一针见血地看到了这一点,他说:“中国为西方的权利、技能和知识所痴迷。她渴望这些事务,迫不及待地呼唤它们的到来,但是这些事务却不听从她的召唤……在中国已经有不少出色的基督徒教师以及为数不多的普通教师;但是中国的保守主义者们却憎恨和惧怕基督教……中国还需要认识到一个重要而基本的观点,那就是:基督教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她的朋友;单单靠学习几何和化学是不会造就出忠诚可靠之人才的。”5

培养高贵品格的人才,才是一个社会的千年大计,这是一个缓慢的春风化雨般的过程。华丽的口号,不断发动起义、革命、运动,对此无济于事。这就像播下一颗新的种子,浇水、施肥、等候发芽、出苗、长大,这些都需要时间。新文化战士们热衷于战斗、牺牲,满腔热情,至死不屈。与此相对,一群默默无闻的宣教士,我们污称为“洋鬼子”,却在号召我们的祖母外祖母们不要裹脚了!他们带来西方科学、音乐和体育,传讲上帝的福音,在漫长的岁月里矢志不渝。

激情浪漫的革命思潮展现在作家杨沫的《青春之歌》里,也体现在王蒙的《青春万岁》里。但很遗憾,他们后来都被他们所歌颂的力量打倒。这是鲁迅所说的鞭子吗?从“十年文革”的浩劫中出来,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依然鼓动的是青年,依然把他们的眼睛绑定在“兴邦”上,岁月似乎又进入另一场轮回。

五四运动70年后,另外一场学生运动又爆发在北京城,陈独秀所说的“牺牲大而结果小”几乎成了预言,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鲁迅所说的鞭子,是一系列鞭子中的一个。1986年崔健几乎吼叫般唱出了《一无所有》,引起强烈的社会共鸣;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还没有来临,八十年代的所谓浪漫与激情注定会一无所有!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这是崔健《一块红布》中的歌词,是五四运动热血青年后嗣的感叹!狂妄制造疯子,愚昧产生瞎子。不是瞎子愿意跟从疯子;问题在于,瞎子们根本就看不见路,何以分辨?

五四运动前夕,一部近百万字的翻译著作进入中文的白话文文学,这是宣教士花了差不多30年的时间,贡献给中国读书人的礼物,它的名字叫《圣经》。姥姥的一个女儿比她进步多了,她既没有裹脚,也还识字;在她生命的晚年,甚至有幸阅读这本书的部分内容,从她嘴里铿锵有力地念出约翰福音的句子:“上帝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祂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3:16)

她,就是我的母亲。

注释:

1 【英】阿绮波德.立德著,杨柏等译,《亲密接触中国——我眼中的中国人》,南京:南京出版社,2008年,64页

2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3 【美】丹尼尔.W. 费舍著,《狄考文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202页

4 陈独秀,《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

5 【美】丹尼尔.W. 费舍著,《狄考文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2月,2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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