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爱(一)慈母心

王阮佩云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廿五日,我们从台湾移民美国,住在德州一个小镇。那里教堂林立,基督徒很多,民风淳朴,商店里不售酒,治安甚是良好。

懂事的孩子

新移民的生活很艰苦,我儿文政却乖巧懂事。起初他上课听不懂,学习有困难。但他不屈不挠,加倍用功。半年以後,成绩便从F追到A+。我与外子忙於餐馆工作,早出晚归,家中照顾督导妹妹和烧饭洗衣等工作,全都落在文儿身上。他可一点也无怨言。我们家里买不起电脑,他就常到同学家温习,教同学数学丶电脑等。家长们都喜欢他,有时留他住一晚,次日带他去打猎。文儿心地纯良,他第一次打猎,把枪口瞄准一头小鹿时,想到小鹿的妈妈可能因此失去一个孩子,便於心不忍,从此以後不再打猎。

生日前夕

文儿信了耶稣基督,打算在一九八七年二月底受浸。我们已为他买妥西装丶皮鞋和领带。不料星期三即遭车祸(同月廿五日)。那天刚巧是他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和外子都在家。那天,文儿约了小组同学同做功课报告,还请了一位牧师帮忙录影。大约黄昏六时多,文儿出门。外边正下着滂沱大雨。临行前,妹妹告诉他:“我给你做了两个蛋糕。你回来时吃一个,另一个留明天生日吃。”约九时许,同学来电相催,问为何久候不至。我心里有点纳闷,但以为大雨耽搁,不以为意。大约十时,警察叩门,我们还以为找错门,将他遣走。不料十分钟後他又折回,这次把儿子的名字写给我们看。至此方晓得发生了交通意外。事後才知,那天文儿见时间还早,顺道驾车去一个同学家里鼓励他,教他功课。不料途经十字路口时,突被一辆失控的大旅游车从左边拦腰撞来。他虽然以手掩面,面部仍被玻璃插至重伤,体内大量出血,性命垂危,由救护车送往医院急救。

人间天使

我们在医院等候,有一位美国人前来和我们招呼,伴我们坐至凌晨两点钟。医生告诉我们,文儿脑部严重受伤,必须尽快送到Y城较大的医院抢救。只因当时大雨滂沱,直升机无法降落,他们就用救护车送去。我和丈夫驾车随後。警察送女儿回家。行前,那位一直伴着我们的陌生美国男子递给我一张名片,原来是浸信会的牧师。他并不认识文儿,只因替他们的小组录影,知道了这事,便立刻赶来。牧师目送我们离去,次日早晨五点,却到了Y城医院。原来他整夜没睡,开了两小时车来为我们祷告,真教人感动。

Y城医院有两个华人,一位是从台湾来的小儿科护士,一位是义工“爱心妈妈”。他们像家人一般照顾我们。为了就近照顾文儿,我就住在医院。“爱心妈妈”每天给我送饭。女儿回家次日,邻近摄影公司的老板娘便立即把女儿接到她的家中。我们本不认识这老板娘,只是文儿到过她店里冲洗照片,她跟美国牧师同一个教会。

我不敢把意外事件告诉台湾的家人,幸得这几位人间天使来扶助,我才不致垮下。Y城医院里有个小礼拜堂,我常到那里跪下,切切为文儿祈祷。每次女儿随牧师来看哥哥时,都鼓励他,说:“哥哥,你不用害怕,主耶稣会救我们。”

死亡边缘

文儿在加护病房内性命垂危,呼吸困难,血压不正常,全身插满管子。护士说文儿性命危殆。但我不愿意放弃,每天依脚底按摩书上所指示的,用小木棍给他按摩脚底。我对文儿说:“妹妹受洗了。她说耶稣会救你。你要努力。跟我合作,也跟耶稣合作。”我不停按摩,按足了一夜,他有反应了。三天以後,他的眼睛缓缓张开。最後迁出了加护病房。

有一天,吊盐水的针走了位,整个晚上没有人理。文儿发高烧,再进加护病房。自此我寸步不离,在医院里事事操心。我不停训练他,教他用眨眼方式与人沟通,他做到了。但是医生不信,说他是植物人。物理治疗师跟文儿相处的时间较长,看到他能眨眼。有一次,我叫文儿眨六次眼跟她说再见。文儿果然眨了六眼,那女治疗师即哭成泪人,对文儿说:“我相信你不是植物人。愿主耶稣与你同在。”

住院期间,“爱心妈妈”常问我文儿是否受了浸。若是需要,她愿意代找牧师施点水礼。於是托”爱心妈妈”找来一位牧师,由护士长做见证人,替文儿施洗。受洗後第三天早上,文儿高烧一百零四度,整个人乾得肉都贴在骨头上,皮肤呈咖啡色,急送加护病房。外子才离开医院,也被警察在高速公路上截回,护送到医院。我们随即致电美国牧师,请他从学校把妹妹Helen接过来。大家都以为那是文儿的最後一天。

我默默向主祈祷:“主啊,请让我重新养育他。袮能把他给我吗?我不能让他孤单单地走,实在舍不得。”祷告後心里平安。这时,美国牧师和女儿来了,问文儿的东西是否都准备好了。我请女儿翻译说,西装丶皮鞋全是新的。他问我们有没有墓地?我说没有。他说:“如不嫌弃,我们有家墓。我很想把文儿看作家人。可否让他与我们的家人葬在一起?”我心里觉得现在仍不是时候。果然文儿没停止呼吸。

晚上,加护病房的特护说:“你们准备吧。我做了几十年护士,他没有机会了。”我跪下祷告,再为文儿做脚底按摩,一边说:“妈妈爱你,主耶稣爱你……不用怕。妈妈已跟耶稣讲,要像养育婴孩一样重新照顾你。现在你已受洗,更有了新生命。”凌晨三时,心里忽然有个感动:给他水喝!我问护士,护士答,一直替他验血,不能喝水。我对主说:“耶稣呀,他需要水,袮给他喝吧。”这时电话铃响了,护士长叫快给水,於是立刻为他吊盐水。

文儿逃出了死门,但是医生的医术也到了极限,无法再做甚麽。文儿出院时,美国牧师建议送他到疗养院,请当地人募捐支持。疗养院的护士长也是浸信会会友,对我说:“妳仔细看我们怎麽照顾他,学会了可以回家照顾他。这里收费太昂贵了。”两个月後,我接文儿回家。疗养院给他一张病床丶一座吊柱。当地学校派来语言治疗师丶物理治疗师各一。他们做治疗时,叫我也学着做。他们不在时,我就替文儿做。文儿的肠胃有问题,常发高烧等。我求主耶稣不要让文儿常跑医院。上帝赐我智慧,以後文儿发高烧,我就给他水和果汁,为他祷告,每次烧都退去。上帝保守,文儿车祸十八年中,只有一次因肺炎再进医院。

洛杉矶求医

文儿在疗养院期间,我和丈夫接受了浸礼(一九八七年五月廿八日)。从此尽可能参加主日礼拜。可惜不懂英文。当地没中国教会,也没中国人。我求耶稣引领我们到中国人较多的地方,这样文儿就可接受针灸。美国牧师知道这事後,就请一位达拉斯的华人牧师帮忙。这牧师曾应美国牧师之邀,开车九个小时来回来看我们,为我们祷告,送给我一本圣经。现在他们又替我们安排到洛杉矶的旅程,买了机票,联络上接飞机的人。一九八八年三月,美国牧师驾车将我们送到机场,看着我们上飞机後才离去。三个月後,女儿也来洛杉矶汇合。丈夫留在路易斯安那州工作。

到了洛杉矶,有一位教会弟兄来接。他给了我一份中文报纸,我找到一个针灸医师,又在诊所附近找到公寓。弟兄带了牧师来为我们祷告,一大群人来看我们,还替我们租了房子。生活安定下来。可惜经过数月针灸,文儿仍无起色。後来医师教我看穴位,自己在家里替儿子针灸。

房东告诉我,艺人张清的儿子曾遭车祸,後来在某医院治好。我便领着文儿到那医院求医,可惜手术後也没好转。这些日子,我不停为文儿按摩,锻炼,让他听录音带。终於他的拇指动了。我又教他用眨眼和大姆指沟通。医院给了他一管木笛,用长短声寄意。我在图书馆里找到“摩斯密码”,教他用密码沟通。

重返校园

转眼一年,文儿已十八岁。我希望他继续读书,医院安排他到残障学校。政府派了人陪读。一次,陪读的人跟人聊天,他张大嘴巴笑,有一个也是残障的孩子傻呼呼的把手指伸进他的口里,不料他的牙关不受控制,一合嘴就把那小孩的指头咬住。他害怕再发生类似事件,要求转到普通学校去。我祷告求上帝引领。得教会弟兄帮忙,文儿转到了普通学校读书。这事成了当地的头条新闻,此後这学校开放收容残障孩子入学。真感谢耶稣,想不到我们的软弱能成为多人的祝福。

文儿求学时,用政府提供的发光说话机(Light Talker)辅助,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後,继续升学。陪读的人年纪比文儿小,不爱念书,因看见文儿身体严重残障,仍力求上进,便自省发奋,现已成了忠心服侍上帝的弟兄。

车祸二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文儿车祸转眼已快满二十年。外子於六年前退休,来洛杉矶与我们团聚。妹妹 Helen 成熟稳重,不以哥哥为耻。上高中时,物理老师曾与她谈及收养了三个孩子,一个残障,令她颇为烦恼。妹妹便分享妈妈怎样照顾病人。老师惊讶地问:“妳家中有残障人吗?”妹妹答:“哥哥全身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话……但他很幽默,很开心!”老师眼中映出泪水,说:“想不到妳家曾遭此变故。你们是怎麽过来的?心理可能因此会很不平衡呢!”感谢主,我们心理之能平衡,全是上帝的恩典。我常问女儿,是否觉得妈妈疏忽了她。她答:“我们有上帝的人是连在一起的。妳怎疏忽了我呢?我们活在圣灵里。”加拉太书二章节说:“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并且我如今在肉身活着,是因信上帝的儿子而活。祂是爱我,为我舍己。”外人也许不相信,一个家庭遭逢变故仍能充满爱和喜乐,要不是在基督里,我们怎能喜乐?

现在文儿的眼睛可以看到光和颜色,双手也能拿东西。五根指头虽然畸形但都可以活动。我又训练他踢动双脚,左脚十三年,右脚八年,现他两脚能自己踢动。他每周做三次运动,两天学绘画,配的颜色真不错呢!

我仍训练他讲话,可以发一点音了,中华民国国歌全首会唱,小敏的“生命河”也会。当然声音不大正,因他用喉咙呼吸,异於常人;呼吸常感困难,所以经常冒汗,喉咙分泌物多。卧床时更不畅顺,半夜要替他抽痰。虽然如此,生活还算充实,心境畅快。因感受到上帝与我们同行死荫的幽谷。

见证主恩

我性格内向,不善应对。但因文儿的事,有人叫我讲讲感受,我就述说怎样靠上帝的恩典和得弟兄姊妹爱心帮忙,走过这一段伤痛的日子。文儿也用木笛分享他的心声。我和他参加了由残障人组成的“喜乐合唱团”,他不能唱,就用木笛打拍子。这合唱团去过很多地方献唱,鼓励了很多人。有人上台流泪搂着文儿说:“我们还有甚麽资格抱怨呢?”“我们再没怨言啦!”我对儿子说:“文儿呀,你很幸福。虽然经过车祸,我们没抱怨,从没想过被伤害;反因此信了主。虽我们没得着赔偿,但最大的赔偿是主耶稣自己。这是世上最宝贝的。”

(余黄国凯采访丶编辑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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