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

苏潞沙

他不自觉地往老二的房间瞥去，门敞开，家具运走了，地上留着待洗的被单，老二终於搬离了家。过去有位牧师，把女儿离家上大学的感触，在主日讲坛描述一番。当时他对那情那景的共鸣并不大，认为人生在世免不了父母儿女情长。如今却身历其境，房子空荡，思绪满怀。昨日老二登机前，由背包抽出一个封套，其上以歪斜的中文写“爸妈”两字，这就是老二，喜欢给人意外的惊奇，他与妻先收下没打开，唯恐太激动，在一群送行的教会青年面前失态。归途中，他妻先後三次提及：“不知怎的？对老二毕业去上班特别担心！会不会照顾生活起居？懂不懂买菜丶煮饭丶洗衣丶换被？”他故作镇定，言不由衷地应着：“排行老么嘛，总是比较不放心。”接着是漫长的沉默…，自今而後，唯有完全交托主的带领，彻底仰望天父的保守。

想当初，老二在台北妇幼中心出生，体重八磅多，比预产期迟到两个礼拜。护士抱着步出产房，连声祝贺弄璋之喜，他基於求女心切，失望之馀，在床边向妻怨道：“又一个男孩子！”殊不知儿女均属天父赐的产业，总是伴随着祝福。妙的是，後来他便开始喜爱这个孩子。几个月大晚间不喂奶，睡醒独自躺着，白天也不哭闹。两岁多在社区游玩，见哥哥被欺侮，以不全的语音呐喊仗义。三四岁常和大人闲聊，见风转舵，极尽乖巧之能事。胃口大，只要装在碗内的食物，就一股脑儿吃光。那年头他还兼差，晚餐结束上楼伏案写作。老二惯例扶梯摇晃直上道晚安，要搂抱送回小床睡觉。一日岳母见时不早，省去这道手续，老二啼哭不肯罢休。另一次犯错，受岳母管教，轻打小手惩罚，事後竟拂袖而去，好半天都不想理她。也许是别扭顽固的个性，但他妻正点中因由：老二从小就被他宠溺惯坏了。他体认偏心是有失公义的罪，真要靠耶稣方能克服，才不致一味的偏袒庇护。信主前，星期日他便睡大觉来恢复一周元气，过正午被唤醒吃饭，还满腹不悦。他妻投其所好，怂恿老二去叫这“好爸爸”，老二精通这一招，他也偏吃这一套，浑噩懒散延续到出国留学为止。

小家庭迁美半年後，他变成了基督徒，教会团契活动阖家参与。大凡远足烤肉丶赏枫叶捉螃蟹，老二和大伙混在一块，废寝忘食气喘汗流，也不顾脱衣歇息。小学一年级搭校车，居然健忘疏忽，能将书包挂树上空手去读书。急切粗心是老二性向的毛病，关怀体谅是老二性情的特徵。重视节日及生日，画卡片制礼物赠送，曾向查经班叔叔阿姨暗示六岁生日，期盼有个惊喜，真是童言无忌，他与妻及时管教并一一致歉，还是收到不少礼物。他以节俭传家，强调一衣一食丶一碗一果当知来处不易，吃饭菜不剩米粒，吃水果不弃果肉，藉比赛进行鼓励，老二更讨他欢心，啃西瓜露出白皮，吃苹果不吐子核。他对陪伴儿子成长曾大发热心：放风筝丶打棒球丶上山滑雪丶室内溜冰丶睡前祷告丶练习中文丶科技展览丶益智游戏…孩子的童年是他作父亲最甜美的回忆。

老二念幼稚园就到美国，跟着大人周五去查经班丶周日上教会，耳濡目染弟兄姊妹的信仰意念，受基督徒的生活所潜移默化。小学四年级询问生死的难题，关切得救的真谛，在睡前祷告分享中，接受耶稣作救主，随後报名教会的受洗班，於该年圣诞节受浸。他颇感欣慰，儿童主日学的教导终究撒下种子，在幼小心灵里生根发芽。老二进了初中，应邀加入青少年团契，也开始参与退修会，培养日常灵修的习惯，经历搭配事奉的实际。虽不免骄狂自负，犯下琐细的过失，但并不足以抹煞纯良的本质。初三到高二是个暗淡期，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不说不笑，又烦且躁，只能敬而远之丶旁敲侧击。惯於报喜不报忧，困难自行处理，不使父母劳心劳力，往往造成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关於信仰，老二和教会团契辅导讨论，与查经小组分析探究，念圣经及解经书，阅览心理学并哲学浅释，信心面临试炼。他与妻付上不少祷告代价，感谢神！到高三，老二走出了旷野，度过信仰重整丶前途再思的迷惘。

他以穷书生自居，对孩子求学从未强逼，老二代表高中毕业生致词，青胜於蓝，犬父出虎子，此乃神的恩赐。为节省开支，放弃加州理工学院的助学金，取马利兰大学全额奖金居家就读，令父母倍感动又心痛。传统老式的中国父亲，当儿子交外国女朋友，还将是未来的媳妇时，其心境不言而喻，他和老二面对而坐，带着极罕见的严肃，最後老二指出：“爸，您似乎只因她是外国人而反对？”不偏不倚，一针见血！他讲述神的公义慈爱不偏待人，他传说耶稣救赎恩典为人类舍命，他在生活上力求信心的行为，近年馀的考验，他挣扎矛盾，何谓普世国度的胸怀？何谓四海一家的接纳？他醒悟悔改丶回心转意。毕业前夕老二取得数个工作机会，却定意於本州附近就职。鸟不离巢高飞，怎能操练成长？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孕育恋家情节？他毅然提议赴西雅图微软公司上班。自古天下哪有永不离家的儿子？反正到时候势必发生。他真有点後悔，为什麽还助其一臂之力，催老二提早独立远行？

这个爱之窝，又回复二十五年前初婚的景象，只剩两只老鸟偎依栖息。教育子女确有不为人道的辛劳，然而天伦之乐乃无法以负担轻重来衡量。他的思潮馀波荡漾：“爸，不要劳累，应记得作运动。”“小心腰背，草坪可交给人去割。”“爸，电脑出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屋檐堆积树叶，等秋天我回来帮忙清理。”令他扎心触动丶会心微笑，老二捉住他的心丶摸到他的意。基督徒是属神的儿女，渴望明白天父的旨意，他庶几揣摩得着秘诀，彷佛领会如何作个合神心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