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过了

苏潞沙

他踏出地下铁车站,提着公事包,面朝归家方向。两旁树叶已经转黄飘落,微风伴着夕阳。趁着一股凉意,他顺手拉上夹克拉链,迈步向前走着。啊!一个晚秋的时节。他忆起那场考试,都过了十年了。十年前的考试,居然还无法淡忘。那是灵里的震撼,渗心的温暖。神将他提升到一个高原,由小信以致於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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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美求学,一年之後信主。两年後,於一九八三年秋参加博士资格考试;一来题目类型全部翻新,二来半工半读准备不够充分,再加上指导教授因故转往他校任教,成绩以两分之差败北。他省察战况,觉得情有可原,差距又不大,满怀雄心大志,来年东山再起,岂有攻不克之理?重考便是。

接着这一年,他快马加鞭,全力以赴,夙兴夜寐,分秒必争。既选修,又旁听,吸收新知,复习旧课,演练题目,背诵公式,无所不包,无所不备,确实达到尽善尽美,无懈可击。以这种斗志丶这般装备,於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六日赴马利兰大学电机系考场作殊死战。

这一场背水之役,对他而言,意义深长。他的求学生涯,生死在此一举。再不通过,就得离校。都四十岁的人了,也别想还拖家带小转校再念。自小无才无德,除了念书,别的事都不会做,唯一能光宗耀祖的,就是将书读好。堂堂一个书生,若在考场上落第,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死也难以瞑目。

在为时一天的考试中,有的问答,他答一半,就答不下去。有的问题,明知在那本书上,就是写不出来。所有的考题他都看过,全都准备,就是不知为何想不透彻,答不出来。此时,他的耳际响起了一些话:你不是说你读书没问题,有把握,靠你自己的聪明才智丶努力,就能将书念好?现在你知道是谁在掌管一切?谁赐你能力?谁安排你的前途?谁预知未来?他顿时醒悟过来。人实在算不了什麽!自身终究有限,毕竟无法操纵万有。连最拿手的事──读书,也有尽己所能办不到的时候。他的自我形象被瓦解,自信自负被粉碎。大半时间都陷在沉思。他狠下心,放弃求学,博士只是永不能实现的梦。彷佛一个老书生,用火将书烧尽,永不再进京会考,断绝此生金榜题名的希望。环顾四周十五个考生,只有他一个是基督徒,普遍年纪比他年轻十岁,甚至有小他十五岁的。全在埋头拼命作答。偶尔有人会投以爱莫能助的眼光,或报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脸色。这些同学曾与他一起修课,一同讨论,不知给他多少劝阻及警告:少参加若干聚会,不必每周去主日崇拜及查经班,不该沉迷在祷告会;年纪大了,记忆力不佳,家小拖累杂事又多,不要再自不量力,耗时在无谓的活动上。好了,现在自食其果,被那些同学不幸言中!他千头万绪,既後悔又困惑,懊恼并加怀疑。这难道就是他这些年信主的後果?岂是一个基督徒仰赖耶稣所遭的回报?

一周过後,笔试成绩揭晓,他净得三十八分──名列倒数第一。接下去还有口试,若出师得利,高获八十二分,平均六十分及格,尚可力挽狂澜,勉强过关。该校历年的趋势,中国学生须在笔试上争取高分,以补口试之不足。他目前笔试成绩离标准甚远,再以其拙口笨舌及蹩脚英语,客观评估,毫无侥幸通过的可能。同学们远远见到他,就悄悄躲开。万不得已遇上了,不是忸怩怪异,就是哭丧着脸,尽力找些无关的话题扯谈。这也难怪,讲什麽才合时宜?鼓励安慰的话吗?最难说。检讨责备的话吗?又不忍心。信主的弟兄姊妹,与他一同哀痛之馀,难免对神的安排及作为有些许迷惘。神的心意安在?难道是要这老书生就此辍学,由追求学位的煎熬中解脱?他妻见他已尽全力,疲惫至极,无从再受打击,学位既非人生的全部,事态若此,就逆来顺受算了,劝他从此罢手;否则,当口试宣布失败,惟恐他会像拳击手使出最後一拳,就此倒地不起。他妻仍希望有个身心健全的丈夫。

他素来有运动家硬拼苦干的精神丶民族英雄杀身成仁的心志,做起事来,知其不可而为之,不计成败得失,只求贯彻始终;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没有盖棺论定,怎可轻言撤退?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还剩下一口生气,岂可松懈战备?口试前的两三周,他依然照常活动:周二的祷告会丶周五的查经班丶周日的主日崇拜。闲下来,就按步就班,复习演练。大家对他这般“不见棺材不落泪”,“蜡烛成灰泪始乾”,死心蹋地的固执作风,视作无异於垂死挣扎,回光返照。口试前夕,祷告会的弟兄姊妹还特别聚集,为他祈祷。求神赐给他平静安稳的心,成全美好合理的结局。祷告後,奇妙的是:他的心不慌,意不乱,不紧张。当一个人对神能交托仰望,顺服等候,即使大难临头,便也不致於畏缩,反而是勇往直前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三点举行口试,这是他生命中划时代的日子。他披上结婚时的黑色西装,打黑色领带,穿黑色皮鞋;这是他最好的一套礼服。通过也好,不通过也罢,反正是他毕生最後一次的考试。他背上黑色书包,手拿黑色雨伞,彷佛日本武士被皇上赐死切腹前的架式,好像勇士慷慨就义步上刑场的英姿,可谓之悲壮惨烈,死的庄严,败的光荣。天公作美,下起毛毛细雨,带着阵阵微风,他黑发飘逸,有适度的散乱;此情此景,他吟着“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词句,有点想哭。但眼睛乾涩,眼泪掉不下来。

进了考场,五个教授已坐成一排。每人桌上各摊开一分他笔试的考卷,漫不经心地翻阅。有的脸色深沉,微露一丝不屑的苦笑;有的面容肃穆,浅藏些许无奈的怜悯。事实上,即将进行的两个小时口试,依考试委员看来,的确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他谦恭地向教授们致意招呼,不卑不亢,不喜不悲。他既不想要求教授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也不想让他们觉得不在乎得失,可有可无,对这个笔试考得极差的学生,轻易地问两三道题,考倒之後,就可简洁了当地提早结束。不过,当教授发出第一道问题,他的表现就反常,口齿出奇的伶俐。圣灵运行,他用方言(英文)对答如流!接二连三的大小问题,有问有答,“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他的回答未经大脑思考,而是一种超自然能力的直觉反应。教授们先是讶异丶不信,经由疑惑丶玄虚,乃至默认丶赞许。这五个考试委员甄选学生,身负重任,谨慎反覆考问,欲罢不能,问尽所有的难题,足足拖延三个半小时才告一段落。考完後,他在教室外面大约等了半个小时,教授们才鱼贯出场,一一向他握手道贺:恭喜荣获八十二分的高分,可以去买香槟庆祝了,比自己当年资格考试考得还要好,此生可不必再受考试折磨了……。此刻,他的双唇僵硬,发不出声来,双手冰冷,只能机械式的弯腰答礼。人潮一哄而散,剩下他伶仃一人,擦了黑板,收了书包,拿了雨伞,熄了电灯,他的眼泪不禁一串串簌簌地流了下来。

外面还是下着雨,他的视线模糊,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顾不及路上其他的行人,边走边喊:“赞美主!感谢主!”回到家,面向厨房缓缓地说:“我考过了!”他妻头也不回地应着:“考完算了,总算一个了结,也该歇息了!”还是低头继续切菜,若无其事。他想妻肯定没领会意思,再度抬高声调:“我的考试通过了!”这一下,妻总算惊醒过来,先是眼睛一亮,随後放下菜刀,再是脸朝向天,又闭上双眼说:“神果真是信实的!信靠衪的人永不致羞愧,属衪的儿女绝不被亏待。”

系里面起了一阵骚动,传言不胫而走,或谓他实力不差,深藏不露,至最後关头才使出来;或谓他具有语言天才,口试才能得到高分;或谓他指导教授大牌,其手下学生必能过关;或谓他年纪老迈,考试委员动了慈心,放他一马。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对这些逻辑推理的流言,他一笑置之。本身究竟多少斤两,拥有几许才华,揽镜自照,一目了然。整个过程,身历其境,来龙去脉,因果昭彰,他怎能否认?又如何推诿?“败军之将岂可言勇,覆国之臣不可言忠”,他无从标榜坚毅不挠的能耐,也不能显耀精诚所至的绩效,因为他当时完全无力可回天;是神使他出死入生,化险为夷。是神使他将无变有,失而复得。这场考试,从启始到末了,神在掌权,在统管。神爱他,神的杖丶神的竿在教导他,安慰他,神要坚立他,利用环境塑造他,试炼他。衪是唯一昔在丶今在丶永在而全知丶全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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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进了门,他妻面含微笑,由厨房迎了出来:“娃娃,菜就好了,洗个手,准备吃晚饭吧!嘿,怎麽啦?眼睛红红的!”他支吾其词:“哦──,刚才在路上像有一粒飞沙……”妻若有所思:“对,又十月底了,秋风嘛!”他点头:“呣──,再不久感恩节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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