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幽默

錢志群

誰都喜歡與幽默的人相處，父親也算得上是一個幽默的人，所以很有人緣。他年輕時與母親從國家財政供養的部門下放到農村後，就開了家夫妻縫紉店。在那個沒有成品衣服賣的計劃經濟年代裡，他們的生意在方圓十多公里遠的鄉村都一直有好聲譽。

父母為人善良，對很多實在貧窮的人家，工錢常是減免，甚至別人送點自家種養的東西就算工錢。有實在窮困打欠條的，最後也是不了了之。父親在與人交談時總愛說些得體的幽默，就是小孩子來我家，他也愛與孩子們說幾句玩笑話。所以，無論何人到我家都不會拘束。

1978年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後，市場上開始售賣各種成品衣服，父母的生意就陡然下降，只為一些老人們做他們喜歡的老式服裝。家庭經濟開始拮据，特別是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費甚至都要向親戚熟人們借；但是父親的幽默沒有受到影響，就是遇到歎氣的事，轉身見到人時，又在幽默中有說有笑。

去年全球疫情氾濫，83歲的父親摔了一跤之後在醫院查出瀰漫性肝癌，已是晚期。醫生放棄治療，無奈中父親回家度過最後的歲月。以前他每次出去都要與社區的傳達室、菜市場的熟人們說幾句話，在輕鬆玩笑中拎些日常的蔬菜回家。病倒後，父親的肌肉已慢慢開始萎縮，無力下樓了。能下床時，他每天從八樓窗口探個頭，看看樓下人進人出。

我因在國外，受疫情和國家之間的關係影響，在等待簽證中，我和太太都無法及時回去陪他，只能每日在視頻中與他見面。他在病床中總是把我們送他的平板電腦放在床頭。那段時間，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中，偶爾父親也會流露一些幽默，其中有兩句幽默我至今難忘：

一句是：「夥計，我們都在排隊。」

那天是我一位弟弟的岳父母來探望他，這位親家公已被查出胃癌。他們又談到我另一位弟弟的岳父也身患了癌症，親家三人都在同一年先後被診斷出癌症。父親就開玩笑地對他們說：「夥計，我們都在排隊。」

在我和弟弟、妹妹成家立業後，父母在世上的生活基本上無憂無慮了。父親住在我們給他買的房子裡，偶爾會與母親感歎：「上帝給我倆老來享福，兒孫滿堂，哪捨得死？」但是死亡誰能逃避？這是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結局。無論有多少財富、學識、地位、名聲，人都一樣要面對死亡，因為「按著定命，人人都有一死。」（希伯來書9:27）活過一百歲，遲早也要離開。來到世上，人都在排隊去終點。

父親接著又和母親感謝上帝：「話說回來，活到今天也賺了。」在他83個春秋裡，經歷了三次重大的疾病：年少時得了腎炎，由於當時醫療條件不好，幾乎要死。因著上帝的愛，在他放棄治療時，卻奇蹟般地慢慢好轉。70歲那年得了賁門癌，整個胃被切除。因他年老體弱，我和弟弟們商量決定不讓他做任何化療和放療。我和太太以及已信主的母親一起為他禱告，上帝又醫治了他。2010年父親信了主耶穌。胃被切除以後的13年來，他少吃多餐，胃口卻一直很好，健康如常，直到這次再次患癌。肝癌晚期病人通常會痛得滿床打滾，我們家信主的以及教會的一些弟兄姊妹們一直為我父親禱告，求上帝平安地接走他。感謝上帝的憐憫，從7月發現到10月離世這段時間，父親沒有任何身體上的疼痛，而且一直睡眠很好，他在慢慢衰竭中平平靜靜地歸到慈愛的天父那裡。

另一句是：「別難過，我到上面再休息。」

父親每天就等著我們和他視頻，後來說不動了，就用微弱的手試著將平板電腦調調鏡頭視角。我女兒和兒子不忍心看他那麼辛苦，邊流淚邊勸爺爺休息，下次再講。父親就慢慢舉起手向上示意，艱難地笑笑說：「別難過，我到上面再休息。」他意思是他馬上要去天堂了，孩子們扭頭擦淚離去。

沒幾天父親走了，我們是唯一不在身邊的晚輩，但是上帝給我和太太及孩子們最大的安慰就是，我們有一天都會在天上見面。因為耶穌從死裡復活40天後升到了「天堂」（參希伯來書9:24；彼得前書3:22），也應許所有信祂的人：「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我若去為你們預備了地方，就必再來接你們到我那裡去，我在哪裡，叫你們也在那裡。」（約翰福音14:2-3）

在那裡的人，「上帝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坐寶座的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啟示錄21:4-5）

我再也聽不到父親任何幽默的話了，但我想像著，在那無比喜樂的地方，也許他更加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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