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磨煉

張青

汲汲名利

我十七歲投入影圈,當時年齡未足,第一份合約須父母代簽。父母不贊成,要我繼續學業,結果離開家庭,與志同道合的同學袁報華同住,一面拍戲,一面寫劇本,搞話劇。

我為人生每個階段定下目標。剛入行時,只做小配角;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要盡最大努力,一年內要當主角。果然不到幾個月,達成心願。後來到商業電台「開荒」,擔任廣播,又定下目標:三年內做監製。幾個月後,我已是監製了,與尹芳玲等名播音員做了不少節目。

一九六二年,香港第一個電視台「麗的映聲」開播,鍾啟文先生找我合作,創立香港全時間的中文電視台,我可說是香港第一代電視人。當初是導演,我計劃五年內要升至電視台節目監製主任。於是日以繼夜不停搏鬥,連妻兒也不顧,有時乾脆睡在電影廠、攝影房、錄音室。不出兩年,升任監製。不久再升監製主任。隨後,升至宣傳部經理、全電視台(中、英文台)對外公共關係經理。我再給自己一個目標:要升至節目總監。果然,最後爬上這個高位。

這時,在香港影視圈中我頗為有名氣,曾獲全港最佳男演員獎,與不少偶像級演員拍檔,錢賺得不少,無論到甚麼地方都有人認識我,家中又有位好太太,有二子二女──在別人眼中是兩個「好」字,「好好」之意。人生至此,夫復何求?我相信只要憑著自己的本事、信心和毅力,什麼都可到手,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後來更雄心勃勃,再投資地產、股票,與朋友做生意,經濟頗豐裕。

悲痛抉擇

正當我最躊躇滿志時,有一天,在電視台工作,接到從美國洛杉磯打來的長途電話,說:「你十四歲的兒子已於昨天在聖塔巴巴拉(Santa Barbara)的一條溪中溺斃。」聽後,腦袋一片空白。

翌日,報章刊登數月前兒子回港渡假到片場探班的照片,頭條新聞:「張清之子在羅省遇溺斃命」。那一剎間,我頓然醒悟,我所有的並非永恆,生命如此短暫!我們無法掌握。

妻慧茵說:「錢賺了不少,不過是物質,現在對我們來說沒有用。生命非我們所能掌握。長子已溺斃,我們還有三個兒女,請你考慮放棄名利,帶孩子到美國定居、讀書。你為自己的理想日夜奔馳,常不在家,子女很少見到你。如果你只為自己的理想而活,一個人留在這裡吧!我帶孩子去美國,親自照顧。」

之前,慧茵帶長子去美國探望她母親和弟弟,順道讓兒子在那邊讀暑期班。兒子很喜歡美國,我們就讓他留下。他讀得很好,很開心。第二年暑假回港探我們,返美後,老師選了十多位優異生,帶他們到聖塔巴巴拉露營,怎料他竟溺斃了!

當時,我很痛苦,一是痛失長子,二是必須結束一生的奮鬥。這抉擇真不容易!我奮鬥了二十多年,才爬上電視台節目統籌總監的位置;在英治時代,中國人能爬上這高位很不容易。如要移民,一年內得把香港的生意、朋友、社會人際等命脈一一切斷,遠赴美國,在文化背景、語言、地域完全不同,全沒有人際關係的環境下生活,太痛苦了!然而,為了家庭,只好毅然把所有獎座、獎杯、獎牌、獎狀相片、雜誌全丟棄,答允太太先飛羅省辦理兒子後事,再回港等候移民批准。終於一九七七年拔根移民美國。

長子出事後,我曾埋怨上天不公平。我常做善事,母親又虔誠求神拜佛,為何遭此災禍?況且兒子溺斃前數星期,我導演一部戲,在水塘拍攝時,有五人幾乎溺斃,我一個人把他們全救回來了;然而我兒遇溺,竟無人拯救!老天對我實在不公平!所以,離港時滿懷怨恨、憤怒與無奈。

移民他鄉

抵美初期,盡量不再看香港報刊;可是每晚夢中仍喊著:「一號攝影機……二號攝影機……」多悲哀!當時的蒙城(Monterey Park)很冷清,中國人不多,我們從熱鬧忙碌中突然靜止下來,很不適應!

我得重新找工作,希望做回本行,於是託人介紹電影公司。他們看完我的履歷後說:「我們沒法僱用你。」再去電視台碰機會,回答是:「我建議你明天回香港吧。」我說:「我們全家移居美國,我甚麼都願意幹,只要給我一份小雜工便行。」那人說:「對不起,這些工作先請白人,其次黑人,再是中美洲人、菲律賓人,最後才到中國人。」聽後,很難過!在香港高職厚薪,到了美國,做雜工也沒人要!

回到家裡,與妻抱頭痛哭。朋友請我到市場工作;但自己是公眾人物,怕被人見了會說:「怎麼張清淪落至此!」當時還未能放下自尊。於是朋友建議我在市場後面切肉,免被人看見。眼看粗壯的洋人把整頭牲口抬起來,自己怎能應付?我對慧茵說:「真的沒辦法,連粗工也找不到。我們還有三個孩子,最小的才三歲,我要回香港了。雖然帶了點積蓄來,但身為一家之主,怎能整天閒著?」她說:「我去找工作吧。」結果她先到銀行工作,我在家照顧孩子。

後來想,我在香港不也投資地產嗎?於是聯絡一些做地產和建築的朋友,與他們合作;開了羅省第一間全港式酒樓──美麗華,從此又忙起來了。當時,以為已走過人生的最低潮,再投入社會,便又開始看重金錢、地位,以為可以再創高峰。除投資地產,開酒樓,還參與政治活動,被人捧得高高,相當活躍,沾沾自喜!

再被敲醒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接到電話:「你的兒子撞車了,在你們家附近的山坡。他與同學在車內,車子失控撞向一棵樹,翻倒了。請立刻到現場。」當時,次子十六歲。

我立刻趕到現場,消防車、救護車都到了,救護人員正忙著把三個年輕人從車內拖出來,其中一個是我兒,滿身鮮血,頭和手插滿玻璃碎片,頭部浮腫,全身瘀黑。我見狀,雙腳發軟,跪在地上說:「天呀,為何這樣待我?第一個兒子死了,第二個為甚麼又遭車禍?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我一直在呼喊。救護員盡力替他止血,然後把他抬上救護車。

我駕車跟到醫院,途中雙腳發軟,只得請妻舅開車。搶救後,醫護人員說,兒子腦部受傷,全身嚴重割破,情況危殆,幸而年輕,或有希望,得看他能否渡過當晚。我們一直在病房焦急等候。

次日清晨,醫生說:「他脫離了危險期,但仍昏迷。」太太問醫生有甚麼方法可令他快點醒過來。他說:「沒有。你們在他身旁呼喚他的名字,看他聽不聽見。」太太隨即說:「阿 Sam,聽見媽媽說話嗎?若聽見,把你的手動一動吧。」

真感到很無奈,很傷痛!太太禱告說:「上帝呀,作為母親的我,很需要這個兒子;但我知道生命是你掌管的,我不敢命令你把兒子給回我。你是掌管生命的主,如果你要他離開世界,我願意服從;然而,如果你要取去他的生命,請快接他回去,不要令他太辛苦,不要叫他變成植物人。我年紀大了,離世時,他仍是植物人,不是很慘嗎?」我也禱告說:「上帝呀,我們已失去長子了,如果再失去第二個,我們真不知道怎樣過以後的日子。求你帶領我們。」

我們每天在醫院等候在床前,呼喚他的名字。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再追問醫生,他說:「他那麼年輕,有機會醒過來的,盡力呼喊他吧。」我們請朋友看管兩個小女兒,每天陪著他;晚上回家,就像進了死蔭幽谷,除了哭,不會做別的,心中只想著:「第一個已死去,第二個又如此!」

三個禮拜過去了,我又追問醫生:「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究竟甚麼地方有更先進的儀器可救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們已採用最先進的方法。」過了第四個禮拜,兒子身上的肌肉開始腐爛,甚至有蟲,我們每天替他清洗,把身體翻過來,替他抹淨,不停地呼喊他。

第五個禮拜,醫生也覺無奈,一天早上約十一時,來電叫我們立刻到醫院,我們惶恐萬分!主診醫生辦公室內,坐著所有曾治療我兒的醫生,一位秘書在記錄。主診醫生說:「我們醫院現在正式宣佈,令郎成為植物人。」在極難過的情況下,我說:「既然已成植物人,可否讓我們帶他回家,親自照料他?」他說:「不可以,你們家裡沒有那些設備。」原來植物人也要做些運動,替他改變姿勢,用東西綁緊他。我說:「我們夫婦合力可以嗎?」他說:「不可以。我們醫院正安排送他去護理院,是專護理植物人的。請替他收拾東西吧。」

痛哭禱告

離開醫院,駕車走在高速公路上,全身冒汗,背如千針刺,酸痛極了!回到公司,請人送我回家。我對太太說:「現在我們完全沒辦法了!」第二天再去看兒子,正打算收拾一切,卻碰見一位曾醫治我兒的華裔醫生,我問他:「美國是否有更好的醫藥、醫院或醫護人員可搶救我兒呢?」他說:「沒有。你們唯一可以做的,是回家禱告。」我聽後為之氣結。心想:如果只有祈禱的話,為甚麼要把兒子放在醫院裡那麼久?你們做醫生的,若只懂得講神學,叫人祈禱,還用讀醫學院嗎!真不負責任!太太說:「我們真要好好為兒子祈禱!」

我們回家立刻跪下痛哭禱告,我說:「上帝呀,如果你認為我做錯了甚麼,求你降罪於我。我願以自己的生命,換回我兒的生命。他太年輕了,懇求你讓他活長一點。如果過去我有甚麼得罪你、得罪人的地方,求你饒恕我!上帝呀,你是天上的父親,一定明白地上父親的心腸。我們第一個兒子已死了,希望都放在這兒子身上。如果你要取去他,我們也無能為力,我們完全順服;但求你早日取去他,不要讓他變成植物人。如果你憐憫我這個在地上作父親的,求你把兒子賞回我。」我們每天探望兒子,晚上回家就跪下懇切祈禱。

當時我還未去教會,但教會的弟兄姊妹都同心為我們禱告,很多人上我們酒樓告訴我,他們為我兒祈禱,甚至每晚記念我家,使我稍覺安慰。有一天,一位不認識的醫生對我說:「張清先生,你不要擔心。我和朋友們每天十二時正為令郎禱告。」我聽了很感動。

神蹟出現

某天晚上,約八時許,我們吃完飯,正在祈禱;突然接到醫院電話,叫我們立刻去看兒子。我慌忙駕車到醫院,護士緊張地拖著我們走進病房,叫我們呼喊兒子的名字,看他有否反應。我立刻說:「阿Sam,聽到爸爸說話嗎?如果聽到,動動你的手指吧。」慧茵說:「如果聽到媽媽說話,眨眨眼吧。」叫了好一段時間,兒子的手指動了動。慧茵說:「阿Sam,如果聽到媽媽說話,就眨眨眼吧。」他真的眨眼了,我們很高興,護士也很高興,立刻拿了一張紙來,說:「他現在不會說話,叫他寫一些字吧。」兒子在紙上寫了「E-A-T」三個字母。噢,他餓了,想吃東西!真感謝上帝再把生命意識給他。

他吃了些流質食物,慢慢甦醒過來,睜著眼,看著我們,但不會說話,看見的東西都是重影的。在床上沒走動已一個多月,骨瘦如柴,見著可憐,叫人心痛!幾天後,他被送到康復院接受物理治療,醫生對我說:「令郎雖十七歲,現在智力僅有七歲,要重新讀書,學計算,學走路。」我們天天抽時間探望他,餵他吃東西,陪他談話,帶照片給他看,幫助他恢復記憶。初時,他只認得我們,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我們耐性教他走路、寫字、說話。康復院有位醫護人員,是好友黃汝燊的兄長,很有愛心,天天教他講話、寫字,更教他讀聖經,帶他信耶穌。

兒子出院後,仍要戴頭盔,雙腳用鋼板夾著,拄拐杖走路。由於腦部曾受傷,所以回學校讀書後,被撥入弱智班,但他堅持不懈。感謝上帝,校長、老師都允許他試讀正常班,他應付得很好。有時雖風雨交加,他仍要去教會,參加團契,十八歲時再學駕駛。中學畢業後上大學,現在工作,行動恢復正常,只在下顎和手臂上留有疤痕。

感恩事主

感謝上帝,醫好我們的兒子,又帶領我認識耶穌基督。我很希望有所回報,於是禱告說:「上帝呀,我可以為你做些甚麼呢?你要我做甚麼呢?」我和太太本打算六十五歲退休後服侍上帝,後因看見一些弟兄姊妹換房子、裝修、換傢俬時,把家裡的舊東西搬來教會,讓教會變成雜貨攤,覺得這不對。反顧自身,退休後才服侍,正像有一部舊車子駛不動了,才問上帝:「上帝呀,你要用這老爺車嗎?」於是跟太太商量,決定盡早將最好的獻給上帝。終於在八年前結束所有生意,不再為世上的「事業」、「財富」忙碌,毅然投身佳音社事奉。

有一年,我答應往紐約向衣廠的朋友傳福音,順道到幾間教會分享見證。怎料出發前,不慎閃腳,扭了筋骨。紐約的弟兄姊妹為我禱告之餘,以為要取消聚會,我說:「不要取消,請呼籲弟兄姊妹同心為我禱告吧。上帝若許可,必保守成行。」他們接機時,見我坐輪椅托著石膏腳出來,嚇了一跳。把我抬上車,去探訪衣廠和不少未信主的朋友。佈道會順利舉行,又去了幾個教會見證分享。聖靈作工,很多人願意信耶穌。

無懼死亡

一九九五年我在工作上有點壓力,經常失眠頭痛,後來醫生為我做斷層檢驗(MRI),照X光等,均查不出問題。一晚回家途中,突然上身不能動彈,由太太駕車回家,自己到後座休息,頭痛欲裂。

回家吃止痛藥後,睡了一覺,好像沒事。過了一段日子,老同學從溫哥華來探我們,日間帶他遊玩,晚飯後駕車回家,半途又感不適。這次更厲害,連腳也不能動,惟有把車子停下來,太太和朋友抬我到後座。車子再開動時,我已昏迷。他們立刻送我到醫院急診室,抵達後方醒過來。但整晚頭痛欲裂。

翌日,醫生聽了我的病徵,覺得情況嚴重,轉介腦內科醫生為我抽脊髓檢查。一般人抽出來的液體是灰色的,我的卻是血紅色。醫生說情況很危險,隨時死亡。在旁的朋友和佳音社的同工都哭了;慧茵卻鎮靜的問醫生當怎樣做。醫生說要盡快施手術。

等候手術時,慧茵很有信心,給我很大鼓勵。我一直祈禱,想起《詩篇》廿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帶領我走前面的路。我躺在病床上,如躺在青草地上,在可安歇的水邊,何等舒服。我的主耶穌領我走過死蔭幽谷,讓我不致遭害,因祂與我同在,祂的杖和竿都安慰我,最後還住在上帝的殿中,直到永遠;於是我安然無懼地等候手術。那一刻我面對死亡,全不驚懼。

我在病榻上想起母親,想起她一生求神拜佛,誠信觀音。初一、十五必沐浴更衣,梳洗乾淨,上廟拜祭。她對人很有愛心,中國大陸易手時,難民洶湧來香港,母親每天燒飯給難民吃,為他們介紹工作,陪孕婦到醫院生產,再接她們出院,在我家門外架起帳棚,讓她們休息,煮食物給她們補身。母親離世時,我不在身旁,侄兒轉述說:「五叔,祖母臨終時,很懼怕。她看見門外有牛頭獄卒,又聽到鎖鏈聲。」當時,我未信耶穌,很不能明白為什麼像她這樣虔誠信教、又有愛心的人面對死亡時,竟如此驚懼。

之後,又想起一位老太太雖然願意信耶穌,卻仍拜觀音。四十位家人都信了耶穌,長子在東岸一間醫學院當教授,熱心事奉。於是我禱告說:「上帝呀!如果你要我釋去世上勞苦,請接我返天家;如果認為我的工作未完,請醫治我。出院後第一件事,我會去探訪這位老人家。」

我被推進手術室,太太在外面等著。十二月廿三日晚上九時開始動手術,醫生用圓形的鋼鋸把我的頭頂鋸開,取出頭蓋骨,找到那出血的血管,剪開再夾緊,使不再流血;然後把頭蓋骨放回,用七十五根釘縫合起來。廿四日凌晨三時醫生才走出手術室。第二天醒來,不覺痛楚。

悶在醫院八天,又有事要處理,遂請求出院。我躺在病床上,醫生把釘子一根根拔出來,有點兒痛。出院後本要做十二次物理治療,結果做了六次就不用再做,也不用服藥或維生素,甚麼都可吃,也可再駕車。感謝上帝垂聽我們的禱告!出院後我遵守諾言,立刻探訪那位老人家。蒙聖靈感動,她當時即決定拋棄偶像,後來受洗歸入基督。

美麗三角

在一個夏令會,牧師宣召會眾參加短期宣教.慧茵因為不再年輕,不敢舉手。但她禱告,求上帝讓她在人生中有機會參加一個短宣。很奇妙,去年(二零零一),上帝讓我們夫婦一起參加中信的「藝人巡迴佈道會」,上帝應允了她的禱告。

我與慧茵結婚已四十年,一起渡過許多苦難,從中經歷到上帝的真實。現在,我們退休了,由於都相信耶穌基督,有共同目標,叫我們在婚姻路上愈走愈近。其實,夫妻二人是兩個個體,若各行己路,就不會連在一起;若一同朝著上帝走人生路,就會連成一個很美麗的三角,二人在主的愛裡生活,欣賞上帝的創造,領受上帝的恩典,每天一起靈修、讀經、禱告,同心事奉,何等美好!

(余黃國凱採訪、整理)

本文鏈結:http://ccmusa.org/read/read.aspx?id=ctd20020701
轉載請註明「原載《中信》月刊第483期(中國信徒佈道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