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情之一

方慧芳

一個美麗的錯誤

十三年前,我以留學生眷屬身份隨先生來到美國,住在賓夕法尼亞州,對來自亞熱帶的我們,那是非常寒冷的地方。像其他早期留學生一樣,我們經歷了許多痛苦掙扎。那時我的英文不好,沒有申請入學。聽說賓州州大有位教授夫人免費教授英文及美國糕點,而且提供交通,於是很高興報名。教授夫人非常親切,大家都很喜歡她。

有一天,朋友忽然提到她的丈夫得急病過世了,屍體停放在殯儀館,供親友瞻仰。我想於情於理都應該前去慰問,但是又不曉得場面是否十分悽慘,猶豫半天,不知應該如何是好。眼看朋友已經準備好了,於是匆匆忙忙抓了一包面紙,就跳上車出發。

到了會場,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在臺灣雖然沒有參加過葬禮,不過若有人辦喪事,一定是人來人往,哭叫不絕,嗩吶與誦經的聲音隔著一兩條街道都清晰可聞。但是那個會場非常安靜,四周擺滿了美麗的鮮花,前來瞻仰遺容的人穿著得體,三三兩兩聚在角落低聲講話,甚至有人輕聲談笑。我以為走錯了地方,但是朋友告訴我沒錯,示意我跟著人群向家屬致意,然後瞻仰遺容。在等候之時,我四面張望,忽然看見那位教英文的老太太排在我後面不遠的地方,等著瞻仰遺容!我差點嚇昏了,過去跟她打招呼,這才發現原來她的丈夫還好好的,去世的是另一位教授。只因我英文不好,他們的姓又十分相近,這才弄錯了。我當然不敢告訴她這個天大的錯誤,一方面慶幸她「逃過一劫」,一方面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也是一種禮貌。輪到我與那位素不認識的教授遺孀表達慰問之意時,她說了一句我不大明白的話,她說:「我今天流著淚向他告別,但有一天我要到天堂去與他相會。」

一個困擾我的問題

那天晚上風很大,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把手插入口袋裡,摸到那包準備擦眼淚卻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使用的面紙,心裡有一種很深的震撼。什麼原因,可以使人在面對摯愛親人死亡之時,仍然那樣平靜?她的身上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平安,是我驚訝而且羨慕的。從小我就很怕死;從懂事以來,死亡就深深困擾我。為什麼每一個人都會死?死亡是什麼滋味?死了以後要去哪裡?如果我死了,還能記得今生嗎?還有沒有機會見到我親愛的人?又如果我愛的人先走了,他們還記得我嗎?當我也死了以後,還能碰見並且認得他們嗎?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雖然眾說紛紜。我不常想到這事,然而這樣的困擾一直隨著我長大成人。誰想到在那個錯誤的告別會裡,我卻看到平安,一種我不能明白卻無法忘懷的震動。

後來我漸漸接觸校園查經班,才知道那群面對生離死別仍然大有平安的人叫作基督徒,他們相信耶穌基督是永生上帝的兒子,祂曾降世為人,成了血肉之軀,為人的罪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後第三日復活,叫凡信祂的人得永生。所以死亡對他們來說,只是暫別,只是睡了;既然是睡了,就有醒來的一天,而且比睡前的世界更美好。要成為基督徒並不難,只有兩個條件,一是相信接受耶穌,二是向耶穌認罪悔改。

從前我以為只要不作奸犯科或殺人放火,就算無罪,等到讀了聖經,才發現罪其實就是沒有遵行上帝的旨意,虧缺了祂的榮耀。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為了方便,就說謊,或順手牽羊,又為了利益衝突,而輕視嫉妒他人。其他像苦毒、結黨、驕傲、自以為是等等,在上帝眼中都是罪。我們又常以為,只要沒有人知道,就無所謂,殊不知上帝什麼都知道,而且祂是絕對的美善聖潔,容不得任何罪。於是我在耶穌基督面前認罪悔改,接受祂的新生命,學習把一切有形無形的重擔交給祂,漸漸就成了一個喜樂平安的人。

我的爸爸

信主後,在日常生活中依然碰到不少難處,但因有了上帝,試煉過後,往往發覺有出人意料的平安。我開始對家人的得救,有很深的負擔,特別是七年前婆婆在一次颱風中意外失蹤之後。但是我發現向長輩和家人傳福音非常困難,尤其在傳統宗教盛行的臺灣。單靠寫信、打電話、傳真、寄福音書和禱告,似乎不夠。他們總覺得宗教都是勸人為善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為什麼非要信這個外國神呢?作好事,積陰德,不也一樣可以得道升天嗎?我開始了一段漫長的等待生涯。

那時爸爸在生活及工作上都非常不順利。他是個厚愛朋友的人,重感情,講義氣,可以為朋友出生入死。另一方面,他又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當了一輩子警察,始終沒有機會高升,也無法圓夢開餐廳。加上朋友與工作第一,家庭第二的觀念,與媽媽感情始終不和睦,又患了糖尿病,使他越來越悲觀,脾氣越來越壞,覺得人生如夢,一切都是空。我經常邀他到美國小住,希望能在日常生活中把上帝的愛和平安介紹給爸爸,無奈他始終不肯來。總是說年紀老了,趁還有一口氣時,多賺一點錢作棺材本,將來才不會連累我們。因為爸爸年輕時喜愛宴客,又愛仗義疏財,加上他的親戚都在大陸,必須長期對他們作財務支援,所以賺的錢總是左手進右手出,從沒有存下什麼錢。我心中常有憂慮,不知爸爸在世上的年日還有多少,因為他二十多歲赴臺灣,四十歲才生我,如今我也三十多了,他還有多少年日呢?萬一他沒有信耶穌就去世,豈不是永遠沉淪嗎?因為聖經說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可不是爸爸認為的人死燈滅,一了百了。但是台美相隔甚遠,我無法常回去,他又不肯來,怎麼辦才好?讓爸爸來美國成為我非常急迫和沉重的禱告。

轉捩點

兩年多前,爸爸去參加喜宴,多喝了幾杯,回家後竟在門前跌倒,頭撞在水泥地上。等媽媽發現,叫救護車送院急救時,已經昏去多時,流了不少血。幸而頭部只有外傷,可是右手卻嚴重扭傷,再也不能靈活運用。起初他不服氣,常常在妹妹回娘家時堅持下廚燒幾個好菜,漸漸手傷日重,又不肯接受醫生指示作復健治療,慢慢的右手就不聽使喚了。這時他最後一個工作也丟了,使他更加頹喪,整天坐在家怨天尤人,不吃不喝,連妹妹們也束手無策。當我又打電話邀爸爸來美國時,這次他答應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像爸爸這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居然肯抱著一身病,千里迢迢來美國。我立刻知道天上的父已垂聽了我的禱告。但是他會接受福音嗎?我忽然感到肩上的使命好重,似乎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卻又一點把握也沒有。

爸爸抵達那天晚上,天氣清朗,氣象也沒有異常特報,但是飛機著陸前十幾分鐘,忽然天色大變,濃雲詭異,還夾著不尋常的淒厲風聲。當時先生和我尚在往機場的路上。炎芳說:這樣大的風,不知道你爸爸坐的小飛機會不會有危險?我靜靜的看著天色,默默禱告,五分鐘後,天色又回復清朗,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我開始感到興奮,相信上帝與我們同在。但當我遠遠看見爸爸時,眼淚幾乎掉下來。要不是小妹麗芳陪伴在側,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又瘦又憔悴,行動遲緩的老人是印象中高大強壯,活蹦亂跳的父親。三年不見,怎麼變得如此形銷骨毀?

妹妹說,爸爸很興奮,從高雄上飛機,到抵達美國亨城,廿四、五個鐘頭內完全沒有闔過眼睛,差點把她累死。那天晚上我們圍桌而坐,東西南北暢聊,爸爸對我們的豪華大房子印象深刻。我趁機把買這棟房屋所發生的神蹟告訴他們。這樣聊天,成了日後的慣例。我把上帝的管教與恩典一點一滴的告訴爸爸。三天後,小妹要回臺灣工作。爸爸說:「我看你們在這裡生活很好,工作穩定,小孩們也乖,我很放心。好了,我要跟你小妹回臺灣去了。」我怎能就這樣放他走呢?爭戰於是開始。

一場艱苦的爭戰

爸爸不肯留在美國,也不接受自己無法搭機回台的事實。小妹回台灣後,他天天鬧情緒,甚至在長途電話中責罵大妹蘭芳沒有立刻來接他,故意把他一個人丟在美國自生自滅。炎芳那時仍未信主,雖然本性溫和善良,對我爸爸也只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我只有靠更多的禱告,來穩住一家人的情緒。

但是我如何向一位明顯老化的人傳福音,討論罪、救恩、赦免、天堂和地獄呢?爸爸曾是雙手靈巧,心思細膩的人,他不但親手寫食譜寄給我,還送我如何用微波爐作中國菜的書,但是他到美國來,不論我怎麼重複示範,甚至貼上中文標簽,他始終沒學會怎樣熱牛奶,如果我動作不夠快,他往往不聲不響把冰牛奶喝掉。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他記得清清楚楚,十分鐘前才問過的問題,卻一再重複,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一般。他的右手近乎癱瘓,因此不願意洗澡,每次叫他洗澡,總要費盡唇舌甚至挨罵。可是水槽裡如果有任何來不及清洗的杯碗,他卻又自告奮勇幫我洗,使我常常得檢查碗櫃裡的餐具,然後偷偷放進洗碗機再洗一遍。我心裡傷痛焦急,常常在半夜兩三點鐘爬起來,一個人跪在衣帽間,向天父傾倒我的無助。我是設計電腦軟體的,生活十分規律,如果晚上沒睡好,白天就沒法專心工作;感謝上帝,在那段身心備受煎熬,又常常睡眠不足的日子中,我似乎不曾有精神不集中的問題,而公司裡也沒太多東西要趕。

教會的弟兄姐妹常來看望爸爸,為他禱告,每次有人來看他時,他總十分高興,漸漸心情也穩定下來,胃口漸開,精神逐漸好轉,雖然仍是吵著要回台灣,語氣態度卻和緩下來。因為爸爸有嚴重的糖尿病,需要常常上廁所,平衡感不好,容易摔交,又有便秘的困擾,打死他都不肯去麻煩別人。

有一天中午,我看見他的老花眼鏡,放在一本攤開的《中信》月刊上面。我真是要唱起歌來!家中有不少福音書籍和雜誌,爸爸從來不肯去碰,現在他居然肯閱讀別人送他的福音書刊。所以不管爸爸是否聽得懂,每天晚上送孩子上床睡覺後,我會盡量騰出時間來,弄一點小零嘴,泡一壺茶,有時為爸爸準備一瓶啤酒,陪他聊天。感謝我的先生,總是盡量收拾善後,幫忙家事,讓我沒有太多後顧之憂。

爸爸吃東西喜歡有人作伴,為了讓他多吃一點,每天中午我一定回家陪他。我常常在早上或下午,衝回家替爸爸開電視,關電視,或是放中文的福音錄影帶。那時我小姑的女兒也到美國來過暑假,有時候我會提早把所有孩子從學校和托兒所接回來,或者乾脆讓孩子們放假一天,然後請爸爸看小孩。爸爸很喜歡小孩,可惜唯一的外孫和外孫女都在美國,不能常見面。在我們的鼓勵下,爸爸開始嘗試用右手吃東西,輝美姐特地送爸爸一個專供復健的軟球,要爸爸沒事就握在手裡運動。慢慢的他的腳力也進步了。有一天,我們在湖濱抓回來借養的野鴨寶寶,從籠子裡逃進後院樹林,爸爸竟然還能把牠們抓回來。

教會辦了一場福音聚會,講員是香港著名影星喬宏,有龐秋雁姐妹分享,很多人都受感動。會後,我問爸爸覺得如何,他說很好。我問:「那麼你為什麼不接受耶穌呢?」爸爸說:「哎呀,人那麼多,走到前面去真是丟人現眼,你回家替我禱告就行了。」

我依然天天陪他吃飯、聊天、散步、禱告,六月十七號,我照常回家吃午餐,謝飯禱告完,抬起頭來,發現爸爸依然低著頭,很久才說了一聲阿們。我問:「爸爸,為什麼你禱告那麼久?」爸爸說:「我在向神講話。」我問:「你說了什麼?」爸爸說:「我向神求了很多的事。」我鼓起勇氣問他是不是需要神幫助?他說:「是。」我說:「爸爸,你是否曾經做錯事,得罪人,心中後悔,卻沒有機會補償呢?」爸爸說:那是當然的。」我說:「爸爸,你願意不願意接受神,求祂原諒你,把你的重擔交給祂?」爸說好。我的眼淚開始流下來,於是拉住爸爸的手,帶他作認罪決志的禱告。我們禱告了很久,我一直流眼淚,心中歡喜又激動,因為爸爸終於得救了!

爸爸也哭了,哭得非常非常傷心。印象中的爸爸是雄壯威武的刑警,我從來沒看過爸爸流眼淚;只聽媽媽提到奶奶在大陸病逝的消息傳來時,爸爸在半夜爬起來痛哭一場,為了無法盡奉養之責和見母親最後一面;但是在我們面前,他不曾流過淚。然而在決志禱告中,爸爸卻痛哭流涕,為以往的罪疚懊悔自責。論年紀他是個老人,然而他的懺悔卻像小孩一般單純和真誠,那種謙卑,深深的感動我。禱告完,我有一種海闊天空的感覺。四圍寧靜安祥,有點像要等待上天堂似的。我不曉得爸爸有多少機會把聖經唸一遍,但是爸爸應該知道,將來他要去的天堂是何等榮美又充滿盼望的地方。於是我翻開啟示錄,把二十一和二十二章有關天堂的景象唸給他聽。爸爸一面點頭一面仔細聆聽,臉上充滿了盼望之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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