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親

林蓬蓬

家父林國球是清朝人，生於一九零八年。十七歲赴印尼經商，當時中國戰亂頻仍，國勢積弱，父親羈身國外，耳濡目染外洋文化，深感國家存亡匹夫有責，愛國之心油然而生，乃棄商回國從軍報國，歷經對日抗戰及國共戰爭，後攜母遷往台灣。父親一生剛毅秉直，平日待人處事也不離軍人本色，交友信守承諾，曾救過七條人命，他曾說將來他不能進天堂，誰還能進天堂？

時光荏苒，媽媽帶著六個兒女信耶穌，但父親依然堅持他是一家之主。我們都說要爸爸認耶穌為主是極難的事。他不但不信，也不喜歡我們小孩去教會。記得小時，我和妹妹都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跑去巷子轉角口的禮拜堂做禮拜。後來我們參加了禮拜六晚上的青年團契，也常在聚會一半時被他叫回家。當時小小心靈只覺得爸爸的做法弄得我們很尷尬，也羨慕其他孩子沒有像我們這樣的爸爸。

時光飛逝，父親已是兒孫滿堂，可惜身體大不如前，進出台北榮總醫院也越來越頻繁。前前後後不知有多少人來向父親傳福音，可他總不肯信。

三年多前，醫生檢查出父親得了肝癌。他一生抽煙、喝酒，所以當醫生告訴我們這惡訊時，並沒使我們太吃驚；但醫生認為父親已九十歲了，不宜開刀動手術，就順其自然吧！我們怕父親無法面對自己得肝癌的事實，也就沒讓他知道，所以當他肚子痛時，就吃止痛藥。小妹時常按手在他痛的肚上禱告，求上帝醫治，並減少他的疼痛。起先他不要，後來發現禱告後，不久就真不痛了，因此以後每回肚痛時，都樂意小妹為他禱告。有次小妹問他要不要信耶穌，他回答說：「我這麼弱的身體，怎麼去信耶穌呢？」原來他以為信耶穌就一定要每個禮拜去教會，他擔心自己無法出門的身子，怎麼承受得了這樣跑。

千禧年底，父親九十三歲生日的蠟燭吹過後，身體更見衰退；但他依然沒有要信耶穌的跡象。至二 ○○一年初，他的身體大大衰退。六月開始，因喉嚨長癤而不能說話，只好以寫字代言；七月已不能行動和自理。在這情況下，小妹每晚親自為父親洗澡，她把爸爸抱到浴室，慢慢為他清洗，同時溫柔地不停說：「爸爸不要怕，耶穌愛你，耶穌會醫治你」等話安慰他。之後又抱他回房間，安頓他上床，就開始拍著他唱詩歌及禱告，就像哄嬰孩般把他照顧得非常舒服與安心，同時在床頭裝上電鈴，好讓他在緊急時可按鈴叫他們。上帝改變了小妹，以往因為爸爸脾氣暴躁，小妹也不溫柔，聲音又大，過去他倆常有火爆場面發生；但自小妹以溫柔的孝心去照顧爸爸後，爸剛硬不認主的心溶化了。他從小妹身上看到上帝的愛，也被小妹堅貞的禱告和呼求主名而感動。他變得順服依靠，甚至偶而小妹晚回家，媽媽說要幫忙他清洗，他也不要，仍要等小妹回來。

二○○一年八月廿二日零晨一點多，父親按鈴叫小妹到床前，寫下「爸爸決意入基督教，手續煩不煩？」小妹問父親：「你要受洗？」他點頭。小妹告訴父親，只要他真心信耶穌，她便可立刻帶他祈禱，接受耶穌為救主，並請牧師來家裡給他施洗。當夜小妹興奮地打電話告知在台所有姊姊，並打電話來美國告訴我。我提醒她請牧師給爸爸施洗的事要趕快辦妥，不要拖延。

兩天後，牧師、師母到家為爸爸施洗；他更是慎重的要求在台灣的女兒們都回家參加他的受洗儀式，父親舉手宣告他成為上帝的兒子，承認耶穌是生命的主。當牧師為父親禱告結束時，父親竟會用他那殘弱的聲音用力說：「阿們！」之後還可愛的為自己拍手，並接受女兒和孫女們的擁抱。

上帝沒有難成的事，當我們把父親受洗的事告訴親友時，個個大吃一驚，不敢相信一輩子堅拒耶穌的人，竟然自己提出要受洗，沒有一點被迫、沒有一點勉強，除感謝上帝外，我們還能說甚麼呢！？

爸爸受洗四天後，進了醫院。兩個星期內每況愈下。九月六日晚上八點，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從美國隻身回到台北。小妹把我從機場直接載去榮總醫院，見到父親仍能靠坐在病床邊，我摸摸爸爸，甚麼也說不出，眼淚就直流。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些，卻沒法控制自己。因時差關係，我乾脆與姊妹們錯開時間，夜裡都由我留守在醫院，清早回家。當我剛走進家門時，一眼看見門前那張爸爸常坐的藤椅時，又不禁難過起來，心想，他再也不會回來坐這椅子了；桌上成堆的藥、氧氣筒等，都讓我有所感觸。

每天夜裡他的肝癌都使他疼痛、不停呻吟；我就坐在床邊一面揉他的肚子，一面大聲禱告以及唱詩歌。兩日後，他因腎也衰竭不能排尿而全身浮腫，衰弱的繼續呻吟。在病房裡，我們真不知還能做甚麼使他減輕痛苦。當我們跟他一起禱告時，他流下了淚，也大聲的說「阿們」。我們唱著「奇異恩典」：「……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是的，父親年輕時的心靈是關閉的，現在雖然雙眼模糊，但心靈卻看見。他的皮膚開始大片、大片的潰爛，儘管擦再多的藥也不會好，身體只像個軀殼躺在那兒，不能吃，不能動，輸進再多的營養劑，只能讓癌細胞更強大，而好的細胞反被其破壞。當父親所有器官都衰竭時，他仍不願放棄自己，仍做最後掙扎。媽媽跟他說話，要他放心；爸爸搖晃不願。我們告訴他不要害怕，牽著耶穌的手，有天使帶著他。爸爸流下了眼淚，因為他對死亡的害怕，不知道自己信了耶穌已獲得了新生命，不再被死亡陰間所捆綁，脫離這疼痛的身體，他的靈魂將到天堂上帝那裡去。

星期天，小妹告訴我她將在星期二晚教會禱告會講爸爸信耶穌的經過。星期二（九月十一日）晚上，靈糧堂全教會為父親禱告，好幾位牧師一齊上台為小妹按手禱告，求上帝讓父親能在睡夢中被主接走，不再受病痛折磨，能得到釋放和安息。當晚深夜零晨五十五分，父親真的在睡夢中，沒有任何痛苦，平靜安詳的安息在主懷，此刻，我一顆沉痛的心反而放下了，父親去了耶穌那，他有了新生命，不再受痛苦折磨了。

我們親自為父親換上乾淨的衣服，在等牧師的時候，我們圍在父親旁邊，唱著「除你以外」。噢！這首詩歌真是父親的寫照──「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除你以外，在地上我別無眷戀；除你以外，有誰能擦乾我眼淚；除你以外，有誰能帶給我安慰。雖然我的肉體和我的心腸漸漸地衰退，但是上帝是我心裡的力量，是我的福份直到永遠。」

九月廿九日父親的追思禮拜在台北靈糧堂舉行。牧師以「人從哪裡來，往何處去」為題，勉勵親友適當地處理這切身問題。教會小組獻唱詩歌，最後小妹以幻燈片及旁白介紹父親生平，以及六個子女的成長，並後來受聖靈感召的經過，真實感人。好多親友在瞻仰遺容後淚流滿面，讚揚我們子女花心思為父親做的追思禮拜不落俗套的如道士不知所云的唸經，讓家屬站在一邊發呆；他們覺得父親的追思禮拜充滿了懷念、感恩和真情。上帝是奇妙的，將不可能變為可能，是憐憫人的，如今父親在天家正好得無比，等著我們一家在天堂相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