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乾爸」

蘇潞沙

乾爸信主了!九十二歲的乾爸終於信主了!

他才放下公事包,妻三步併兩步下樓,告知這令人興奮的消息,遏抑不住驚喜道:「上午姊夫從高雄來電話……,乾爸心底明白,理智清晰,棄絕偶像,認罪悔改,決志信了耶穌。神是這麼的信實!」

突如其來超過所求所想的,他愣住了,扣入心弦,肺腑發出感謝神,還是只能感謝神!

頭一回聽見「乾爸」這稱呼,在他與妻初識交往之時,臺北新公園裡那次綿綿的談話中。妻生於大家族,親戚為數不下六七十,而「乾爸」是一家之長。

他自己卻出身小家庭,耳聞眾多的稱謂排行:伯叔舅堂、婆嫂姑嬸、兄表甥侄等,早就陷入大觀園,再搞清楚「乾爸」居然還是位女性,就更秉承一顆敬畏的心。原來,妻的姊姊認了這位「乾爸」作乾媽,而乾媽又終生未嫁,便改口叫「乾爸」,妻也因襲姊姊直呼「乾爸」。

民國初年,「乾爸」在中國大陸受女子高等師範教育,作教師,當校長,屢蒙表揚。克勤克儉,提攜親屬,勸導晚輩,頗受愛戴。乾爸遷臺後,於高雄煉油廠學校任教。妻唸小學,與乾爸同住,養成早起勤勉習慣,加上反應機靈,喜好讀書,在兒孫輩中尤被恩寵,老小同進同出,情誼篤厚,似同母女。

按家規,晚輩男女戀愛,理應及時謁見乾爸,取得首肯許諾,此後方有戲可唱,有琴可彈。那時的他還不是基督徒,暗自揣想「再醜的媳婦也得見公婆」,反正真金不怕火,裝備應戰,以溫良恭儉的姿態展現,耍一招「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莫測高深的應對進退,好不容易逃過乾爸的法眼,闖了第一關。憶當年,還真感激乾爸對妻的疼愛,並且愛屋及烏。

據說,乾爸從親娘過世後,就信奉了佛教。到六十多歲由杏壇退休,住在公家宿舍,孑然一身,正式守戒吃齋拜佛,皈依了佛教。以唸經、拜佛、道會來填充時間,有事多由道友接濟。煉油廠社區設有教會,妻的姊夫是全職傳道人,夫婦倆與乾爸既是近親又是近鄰,經常叩門探望,餽贈食品禮物,也敬邀乾爸參加教會活動。乾爸認為西天極樂世界及耶和華天堂,分明兩個國度,若與耶穌親善邦交,則招惹菩薩不悅。因此,一年了不起上一兩次教會,已經勉為其難了。孤家寡人一個,沉靜落寞,日以繼月,在自家佛堂木魚聲中,寺廟道場暮鼓晨鐘裡,齋戒沐浴,照本誦經,磕頭跪拜,寄託餘生。

乾爸生於清朝末年,適纏足解放之際,其天足稍嫌嬌小,行路略帶搖晃。但養生有道,身材矮瘦,卻很硬朗,絕少病痛。四年前,妻有強烈意願,趁乾爸行動自如,安排來美短住。呼籲在美各州親戚響應,聯名寫長信,各別打電話,三邀四請,列盡全部理由,部署所有事項,乾爸仍推三阻四,左思右想。沒錢,機票太貴,親戚晚輩樂意負擔一切旅途費用;沒體力,經不起奔波勞累,妻回臺迎駕,並聯絡機場輪椅護送;沒紀律,影響唸經拜佛,他與妻協議絕不干擾其私生活;沒保險,看病費錢,妻預先申請老人福壽醫藥保險;最大困難就是沒素食,飲食料理欠週,妻保證每餐提供素麵、素飯及果菜,也儲備港、臺、大陸正牌素食罐頭。既然萬事齊備,盛情難卻,也算長輩賜晚輩一個臨幸,刮起一陣東風,八十八歲的乾爸於一九九五年春末安抵寒舍。

往後同居的時日,他的家面對不少新奇的事件。頭兩週適應環境,乾爸頻嚷著務必端午節回家,幾經勸說,為了體諒晚輩心意,也為發揮機票的經濟效益,不勞民傷財,勉強住了下來。原定計劃是至少歡度感恩節、聖誕節,再護送乾爸回國,藉機強調信仰及救恩,觀賞景色及風俗。但卻拗不過乾爸時刻轉唸珠數日子,惦記臺灣佛教道友,結果僅待兩個月,便倉促返台過中秋。其間他與妻錯開工作時間,他早出早歸,妻延遲上班,為得陪伴乾爸。中午妻特別返家,與乾爸在家用膳。黃昏乾爸則孤坐窗口,倚門眺望妻下班歸來。乾爸極其節儉:做菜丟棄的雞蛋殼,重撿起來當美容保養之用;夏日門窗緊閉以維持冷氣,又認為日落轉涼,可開門窗協助散熱,以節約電費。不論如何,確是出於一片誠心。「家中有位老,珍為一個寶」,遽然有雙親在側的感覺,儼然自己返老還童,冷清的家竟然蘊藏著一絲溫暖。

倘若乾爸精力許可,教會的崇拜、主日學、退修會,家庭的禱告會、聚餐,戶外的烤肉、見證會,均一齊參與。乾爸年青時是個女強人,自信自立,率直堅毅,剛正執著。及至老年,耳不聰,目不明,思想模式定型,先入觀念鞏固,對外界人地事物,於視聽之時,皆予以選擇性吸收。更以虔敬佛教徒自居,鄙視基督徒信仰,阻擋福音種子在心田滋生。妻與乾爸曾數度促膝暢談,分析比較:生與死、輪迴或永生、軀體或靈魂、因果、善惡、罪與義、悔改及審判、自救自義或救贖恩典、魔鬼撒但或三一真神、聖經及真理、聖潔及慈愛、稱義及成聖、信心及盼望、喜樂及平安。乾爸試圖闡明佛學內涵、教條法規,但在真理根基上卻不能自圓其說,總是以敬虔膜拜、持久唸經、修行積德來搪塞。信佛幾十年最可惜的是,對死後的去處不明,靈魂的得救無知,今生覓不得平安喜樂,人間尋不到摯情真愛,來生更沒有確據及保障。

乾爸受黑暗權勢的轄制,蒙蔽了心竅,執迷不悟。長期偶像崇拜,造成堅固營壘,牢不可破的綑綁,身心靈局限一隅,無法自拔。寒舍中靈界的爭戰,從無形至有形,由遠射到近攻。若妻對乾爸談及福音,是夜,必為惡夢所纏,被魔鬼追逐,竭力宣告耶穌聖名,方得掙脫。而他也兩次罹難,意外閃腰,筋肌抽痛,坐臥難安,休假療傷,扶杖步行。地下室洗衣間的烘乾機定時器莫名失控旋轉不止,須拔除插頭強迫中斷。古怪的是,乾爸回國後,未經換修,即自動恢復正常操作。客廳壁爐的煙囪,偶發莫辨的呻吟歎息,不是人聲,也非鳥鳴或獸哮。全家在飯廳晚餐,居然後門傳來群眾腳步聲,及談話鼓噪雜音,待推門檢視,後院空蕩無人,消聲匿跡。印象最深的是,妻與乾爸出外採買,他一人獨自在樓上閱讀寫作。不期然聽到有人開門,進廚房,開冰箱,翻櫥櫃,取碗盤,一連串敲擊,重覆不已。他甚感迷惑,下樓招呼,竟然不見一人,不禁毛骨悚然,乃顫抖呼求耶穌,奉主名斥責,也奉主名潔淨,響聲才歸平息,但心裡依然忐忑欠安。凡此種種實為空前首次的經歷,希奇的是,乾爸回國後,整棟房子便回復原先的寧靜。

乾爸來美短住,頭回搭機,首度出國,人生道上的處女航,天路歷程的里程碑。妻的整個家族總動員,散於臺灣當地及美國各州的甥侄表堂諸晚輩,費時費心,出錢出力,陸空聯運接送,中西餐廳款待,為的是盡一份孝敬。乾爸回國前一週,連他和妻也在計算日子,心裡有數,今後即使有錢有空,安排再妥善,坐八望九的風燭殘年,也無重遊的機會,然而為乾爸靈魂得救的大事未成,急切萬分。當乾爸提到死後火化,骨灰灑臺灣海峽餵魚,算是對天地末了的貢獻時,聽見妻願將其骨灰帶回美國墓地安葬頓感安慰。乾爸想到如何與墓塚裡的基督徒為鄰相處,在死前應做些準備。妻略微激動地表示,信仰不同,永生異途,緣份只能盡於今生,悲悽及留戀,無助及期盼,乾爸深明大義,覺悟死別的傷痛。他與妻凝視乾爸的背影,低垂著頭,握著唸珠,踽僂曳行,移入臥室。儘管乾爸尚未接受風聞的耶穌,不過親眼見到教會弟兄姊妹的熱心,基督徒的愛心,禱告會的誠心及親屬晚輩的耐心。當妻的姊姊護送乾爸回臺途中,乾爸的心思意念,對菩薩或耶穌,佛教道友或基督徒,死後超度或永生,已經開始掙扎,並產生矛盾。

海內外兩地妻家族中的基督徒,為乾爸的得救禱告了幾十年,軟硬兼施,遠交近攻,隨時播種,惟恐黑夜將近就不能作工了。教會弟兄姊妹回臺講學、短宣、探親,屢次攜帶紀念品,繞道拜會乾爸。長此以往,培育在基督裡愛的連結,建立起神家中愛的關懷。妻的姊夫家近水樓台,傳福音彷彿極方便,其實最困難。漫長數不清的歲月裡,多少的誤解及辯白,嘲諷及忍讓,艱辛及鄙棄,指摘及卑微,屈辱及俯就。終究義人的路越走越明,有真光照耀,基督徒生命的見證,神家中愛的彰顯,使剛硬的石心軟化成為肉心,諸般芥蒂都煙消雲散,思想理念亦漸趨合一。「影子捉不到,卻會跟上來」,神的大能,基督徒的赤誠,將乾爸吸引過來,其生活安排已完全信託姊夫一家。四年裡,每個主日姊夫均懇請乾爸上教會,只要願意出席,姊姊便定時開專車接送。聚會前,姊夫家奉上特製早餐,崇拜後,教堂有愛宴分享。在教會裡,乾爸還義正詞嚴地宣稱:身跨基佛兩教,無疑地,主耶穌早已識透乾爸的居心。

不久前,乾爸絆跌受傷,住院醫治,回家療養,醫生囑咐注重營養,增添體力,姊姊夫婦趕往慰問,特地燜燉全葷的排骨肉湯給乾爸進補。姊姊更慫恿棄絕偶像的纏累,乾爸竟脫掉帶了幾十年的手上佛珠及頸上項鍊。神慈愛憐憫,預定時刻施行拯救,聖靈感動催逼乾爸。當姊姊夫婦倆握著乾爸的手,低頭作信主決志禱告時含著淚水,乾爸帶著微笑。為甚麼?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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