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失落的母愛

莫瑞君

前年母親節,我終於決定受洗,歸入基督名下。在我四十二年的生命裡,母親代表著遺棄與虐待;每次提起母親,淚水就破堤湧出,無法遏止。

出生才三天,生母就把我送進天后神廟。我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還有四個妹妹。只因算出時辰八字不祥,我就被逐出家門。從此神廟成了我的家,主持成了我的養母。在那裡共有十二位姐妹,我排行第六,媽媽從來不讓我們在外面玩耍。每天除了上課,就在廟裡打理雜務,預備拜拜的紙料,還學習畫符。

養母是乩童,懂得各門法術,所以神廟生意興隆,客如雲來。不消說,我們的生活都過得很好,只是心中所渴望的家庭溫暖,卻離我們很遠。養母脾氣剛烈,又好杯中物,醉了就打人,常把我們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還用燒熱的香枝刺我們的手腳。我們若做錯了事,惹她生氣,她就把我們幾個姐妹推進廁所,鎖上門,不准出來。我們的房子就在神廟隔壁,來求籤進香的善男信女知道了,就會向媽媽求情,她才肯把我們放出來。

像這樣的事,三天兩頭就發生一次,生活如在火湖,承受著無休止的煎熬,真是生不如死。有一位姐姐曾兩次自殺,都沒有成功。婚姻成了唯一的出路,所以各位姐妹一有機會,就嫁出去。唯獨我性情剛直,偏不向養母屈服,與她對抗到底。因此我受的苦也不少,但很奇怪,她最信任的也是我,甚至要培養我成為接班人。後來,料理神壇的責任就交給了我,我也學會一點命理,因此廣結善緣。

姐妹們一一離開後,我就成了媽媽唯一發洩的對象;但我也不甘示弱,常與她爭吵。有時晚上空閒,我與媽媽談起自己的生活遭遇,總是以激烈的爭吵收場。我說自己像「四兩命」所說的:「平生衣祿是綿長,件件心中自主張,前面風霜卻受過,後來必定享安康。」她不同意,還狠心地駁斥:「你一出生,就命中註定要受苦,不然為甚麼生母不要你?」她的話直刺我心坎,激起忿怒的火花,我咬牙切齒地下了決心:「只要我找到她,我一定會砍死她」。

我雖知道生母是誰,但養母絕口不提,所以無從知道她的住處。經過多年痛苦的折磨,我對廟裡的一切已感到絕頂的失望。假如媽祖真的仁慈,為甚麼我的遭遇如此悽慘?我不能繼續過這種非人的生活,我要離開這個家。

第一次離家,不到一個星期,就被姐姐找了回去,我發覺自己心底還是捨不得,畢竟這是自己成長的地方。過了一段日子,我又忍不住,再度離家。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容易過,腦海裡總是想著家。有一天,也不知為甚麼,拿起電話打回家,接電話的竟然是媽媽。我愛恨交集,遲疑地叫了一聲:「媽!」她說:「你回來吧!」我就回去了。她一見到我,就抱著我大哭,我的心都溶化了,就決定留下來;她又用「聖水」洒在我身上,說是替我闢邪去毒。此後一年之久,我們相安無事,家中平靜許多,我心想,母親真的改變了。

翌年,媽得了肝病,常常進出醫院,只好把廟裡許多工作交了給我。有一天,一位信徒來擇吉日,我不小心出了一點錯誤,母親知道了,當晚酒後凶性大作,舉手打我。她許久沒有打我了,可能壓抑太久,竟然欲罷不能,直把我打得頭破血流,無論我怎樣喊叫她都不停手,直到姐姐聞聲趕來,把她拉開。她像中了邪,口中不停地咒罵,還衝著我說:「你去報警呀!為甚麼不去?」我在一邊飲泣,也不知道怎麼辦。從那天開始,我不理睬她,也不去叫她,直到有一天,情緒稍為穩定,我就去叫她,她卻不理睬,我只好跟她說:「我還是離開這個家比較好。」她悻悻的說:「你要離開,以後就不要回來!」結果我又留了下來。養母是乩童,有很多神靈會附在她身上跟我說話。這件事發生不久,一位叫拿督公(男性)的神靈附在她身上,用馬來語與我說話,並勸我不要走。但我對所謂的神靈已失去信心,甚至懷疑她在做戲,就直接問她:「你真是神嗎?你若真是,就不會做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你根本連做主持都不配!」把她氣得七竅生煙。她忿忿的說:「我要與你脫離母女關係!」我也回敬她:「好!你我一起去登報,從此我們一刀兩斷!如果你要到潮州會館攤牌,我也奉陪!」她立即改變了主意,直到今天也沒有這樣做。

這次我下了十二萬分的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她一直懇求我留下,或到農曆三月的媽祖誕完畢才離開。我感到她不是誠心誠意的留我,就在一九九零年農曆二月,把銀行存摺、汽車鑰匙等交給母親後,就踏出了我生活了卅三載的神廟。

我雖然離開了那個家,心中仍常掛念著母親,每逢過年或她的生日,都會帶著酒和紅包回去探望她。誰知她仍生我的氣,把我送給她的東西全都丟掉。第二年也是如此。第三年我索性只寄生日紅包給她,她卻退了回來。後來我在她生日那天回去看她,她一看到我,就滿臉不悅地說:「你回來幹甚麼?須知好馬不吃回頭草!」我說:「媽,我只是回來看你,我並沒有準備留下來。」說著就把紅包塞給她,誰知她叫姐妹們拿掃帚趕我走。當時旁邊有些信徒就來勸我:「不如你去燒香敬拜媽祖,等她怒氣消了就沒事了。」我立刻反駁:「燒甚麼香?我已經不信媽祖了,我信了耶穌!」說完自己也驚訝不已,其實我還沒有信耶穌,只因小時去天主教學校讀書,對耶穌有點認識,就衝口而出,搪塞過去。媽更生氣了,把我送給她的生日紅包丟在地上。三年以來她都是這樣對待我,此刻我完全絕望了。於是有一天,我回去取回自己的重要文件,也召集一些廟裡的董事,見証我取了甚麼,從此以後,不再踏足神廟。

想不到生母卻在此時出現,原來她不知從那兒風聞我離開了神廟,就到處打聽我的下落。有一天,她和姊姊突然在我面前出現,對我關懷有加,使我受寵若驚。我們分手之前,母親塞了三百元給我,還給了我電話號碼。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她,然後去看望她。我一直惱恨母親遺棄了我,但不知為甚麼,一見到她再也恨不下去,也許我對母愛的飢渴遮蓋了一切;就在母親熱情的邀請下,我搬去與家人同住。

當時父親生胃瘡,醫生要他開刀,他不肯。我細心地服侍他,家人對我也很好,我以為從此轉運了。想不到三個月後,父親的胃瘡突然破裂,雖送醫院急救,也回天乏術。我很傷心難過,卻萬萬想不到母親和幾位姊妹認為是我剋死了父親,要我立刻搬出去。一個妹妹還哭著要我把父親還給她,現在想起來,迷信真害人不淺!

我另外兩個妹妹是基督徒,當時很關心我,替我求情,但母親說:「她剋死父親還不夠,若剋死了我,你們能負責嗎?」她們見母親不放心,就只好作罷,我也再度成為無家孤兒。

離家後,我繼續與一些香油客來往,也參加一些社團活動,而且仍膜拜媽祖。後來我參加一個花園區的馬華公會(註)支會的活動,還被選作理事,及婦女會副主席。中元節那天,我參加一個打勝杯比賽,中者可將香爐搬回家,置放一年,據說可旺財添福,人人嚮往。沒料到我竟然中了,而且還是總爐主。大家都來慶賀,我答應一年後歸回香爐時,一定辦酒席還神,估計約需五、六千馬幣。

我歡歡喜喜把香爐帶回家中,天天虔誠膜拜,盼望時來運轉,脫離苦海。誰知一個月內,意外事件接二連三。先是走路跌了一跤,才看完醫生,洗澡時又扭傷同一隻腳。兩星期共跌了三次,有一天參加婚禮回來,車子被撞,車毀人傷,運氣實在太差了!困惑中,我去找算命先生,(其實我也懂命理,不過聽聽別人說也好),誰知他報喜不報憂:「看你滿臉春風,一定會中馬票!」聽了為之氣結。我又去找師傅,她也是滿口祝賀的話,完全與我實際情況不符。

後來我去看一位中學老師,在她眼中我曾是壞學生,她看見我會怎樣反應呢?想不到她竟異常高興,熱情款待我。師公身體多病,對年老的她,無疑百上加斤。此後,每週一次,她坐在輪椅上,由我推著出去走走,或找一家好餐館,開開心心的吃一頓。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要去看老師。剛坐下談話,她就說自己年高老邁,照顧丈夫感到力不從心,我就建議讓師公住進老人院,可以得到適當的照顧,她也可以不那麼辛苦。她也同意,我就立刻幫助她安排入院事宜。坐了不久,有一位訪客來到,原來是教會的傳道人。老師告訴我,最近他們開始參加教會聚會,鼓勵我一道去,她還說她已決定十二月受浸,希望我也信主,與她一同受浸。傳道人當時就向我傳福音,問我說:「你認識耶穌嗎?」我說:「我很喜歡耶穌。」他有些愕然,就對我說:「我相信你很快會信主的」。回去後,他請一位神學院女老師繼續關心我。

第二天,師公進了老人院,老師自己卻一病不起,送去醫院求醫,晚上就去世了。我理所當然的負起照料後事的責任,教會也大力的幫忙。在辦理喪事的時候,傳道人對我說:「你老師去世前,曾決定十二月受浸,還說希望你與她一同受浸,現在她已先返天家,你決定信主嗎?」我點了點頭,神學院老師就帶我作接受主的禱告,並勸我丟掉香爐,徹底歸向主。我很不情願,覺得既然答應了,就該守諾言,於是告訴她我要再等幾個月,期滿還了香爐,再受洗也不遲。回到家中,總是坐立不安,心中有個催迫,要了結香爐的事情。終於我捧著香爐,走到馬華公會,歸還給他們,並解釋說:「我已經是基督徒,以後與此一刀兩斷。」不用說,我也省下了五、六千元的酒席費。

去年五月我終於受了洗,信主以後,我體驗了內心的平安,脾氣也改了,整個人都輕鬆快樂起來。神的愛補償了我在父母身上得不到的溫情,而我常去看望照顧老人家,也補償了我不能親身侍候父母的遺憾。我願靠主恩典,勇敢的活下去。

(莫瑞君口述,邱清萍整理。)

註:馬華公會是聯繫馬來西亞華人的組織,莫姊妹在吉隆坡居住。

本文鏈結:http://ccmusa.org/read/read.aspx?id=ctd19990902
轉載請註明「原載《中信》月刊第449期(中國信徒佈道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