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與花盆

田舍

窗內有個花瓶，窗外有個花盆。

花瓶內有一束美艷的鮮花。花盆內只見泥巴。

蝴蝶兒說：「鮮花美麗，我愛鮮花。」

蜜蜂兒說：「美麗的花裡藏有蜜糖。」

牠們飛過花盆──正眼也沒有瞧它一眼，好像這兒根本沒個花盆──逕自喜滋滋並笑咪咪的雙目盯著花兒，朝窗子直飛。忽然乒乓一聲，為首的幾個給碰得頭昏眼花──幾沒被撞得頭破血流，嗚呼哀哉，成為花前冤魂。原來冰冷的玻璃窗擋住了牠們去路，使誠意一親芳澤的蜂兒和蝶兒們，不得其門而入。牠們失望極了，卻仍舊徘徊窗前，不忍離去。蜜蜂還嗡嗡嗡地，不知在商量甚麼鬼主意。

此情此景，花瓶看著心花怒放，用鮮花掩著嘴兒不停咭咭亂笑，花枝招展。她洋洋自得、顧盼自豪地，以為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身。待低頭一望，哎呀，真豈有此理！怎麼窗外那個寂寞、無人過問的花盆，竟兀自在忙自己的事？而且還陶陶然甜笑著哩！她應該感到眼紅、妒忌、自憐才是。她憑甚麼甜笑？她有甚麼值得高興的事？又沒蜂兒蝶兒理她，沒裙下之臣蜂擁過來包圍她。顯然她錯過了剛才風光無限好的一幕。花瓶決意不讓她有這損失。

她首先打個招呼：「花盆姐，妳好。妳在忙啊？」

花盆高興快樂的抬起頭來，神色溫柔，像個手抱著初生嬰兒的母親，臉上綻放著希望的光輝。她說：

「花瓶妹，妳好。妳看到嗎？我這棵小蘋果樹苗今天冒出泥土了。妳看它長得多結實茁壯！」

花瓶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好辛苦才看到花盆上一個小不點的毛芽，芽菜似的。哪裡是甚麼樹苗?!給麻雀一啄，還不夠一口哩！

可花盆卻自我陶醉的說：「在這小小的一棵樹苗裡，藏著整棵蘋果樹的生命的契機和密碼。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一粒小小的種子，就能長成一棵大樹，綠葉成蔭，花果盈盈。果子裡又包著核，每粒核內又藏著整棵樹，甚至無數代樹的生命與密碼。如此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真是有了生命，就有希望，就有前途。生命真是很奇妙，雖然肉眼看不見，卻存在著。」

花瓶撇撇嘴，諷剌說：「花盆姐，妳好有耐性呀！幾時才等到這麼一個小不點的毛芽長大成樹啊?!時代是倉促的，出名要趁早呀！現在立刻就被肯定，得稱讚，受愛戴，方才實惠。將來誰曉得是怎樣的光景？那等得了？」

花盆彷彿沒聽懂她的話，牛頭不對馬嘴的說：「是啊，真是要很有耐性才行。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要培養一個生命長成，不是輕而易舉一朝一夕的事。要培養一棵經得起暴雨狂風和烈日乾旱考驗的樹，就更須加倍忍耐，讓樹深深扎根，在人看不見的泥土中，忍受多年的寂寞。付出很大代價，卻無人賞識，無人誇讚。並且，眼看著別人因表面浮華而有的風光和豐收時，更要沉得住氣，忍辱負重，堅守自己的立場路線。直等到樹木成蔭，果實纍纍。但那時，這棵蘋果樹早已被移植到一片我看不見的大地上了。極可能我已不在，無法嚐到它果實的清甜。可是，我素來嚮往永恆和一勞永逸的事，如此所付出的，才不致白費。我只好這樣選擇，那怕是一生寂寂無聞。」

崩口人忌崩口碗，花瓶越聽越不是味道，心想：「怎麼？妳是譏諷我，說我嬌艷的鮮花徒有漂亮的外表，沒有根，不能持久哩！誰說鮮花沒生命？鮮花當然有生命，不然怎麼長起來的？哼！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妳自己不漂亮，沒花朵，不能吸引蜂兒蝶兒欣賞，就損我貶我，自鳴清高。」

花瓶生氣地扭轉身子，不再理睬花盆，由她寂寞、自我陶醉在沓遠的美夢中好了。我花瓶是不愁寂寞的，你看，蜂兒蝶兒川流不息的前來親近，要應接也來不及哩！

次日，花瓶上幾個花蕾微微張開，含苞待放，越發美麗。花瓶想：「誰有眼無珠，說我沒生命呢？」斜眼一看花盆，不禁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花盆裡，她那希望之所繫的毛芽，一點變化也沒有！還說甚麼長大成樹，花果纍纍呢。那是要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現在且別說美麗和我差遠了，連生命的徵象，也遠不及我哩！蝶兒與蜂兒的眼睛是雪亮的。

又次日，花瓶上含苞待放的花蕾越發開得燦爛了，朵朵鮮花笑臉迎人，色彩斑爛，惹來更多蜂蝶。花瓶笑得合不攏嘴。再看看花盆那株毛芽，還不見得有甚麼變化。花瓶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又過了兩日，花朵怎麼搞的？不再鮮艷了。瓣兒有氣無力的掛在那裡，失去水分，褪了顏色。昨日─才是昨日！嬌美綽約的風姿，不知道哪兒去了。整朵花歪歪斜斜，變了形狀，名符其實成了殘花敗葉。花瓶著急了，努力供水，可是花瓣兒反一片片掉下來了。她一點也沒能力與自然界的定律抗拒。這時，她看見花盆上那棵苗兒明顯的大了。

花盆看見她著急的樣子，安慰說：「花瓶妹，妳不必急，花謝以後，就是結種子的時候。妳的花是多麼的美，多麼壯健，妳只要忍耐一下，必定結出許多種子來。而且妳還要繼續長出新的美麗的花朵，生生不息。妳所結的種子，也要長出花朵，和從前一般美麗。」

花瓶急得不能說話，她怎能告訴花盆她瓶內的花是沒根的？這要多丟人！而且花盆也不能幫助她。誰有能力賜下生命，又叫死者復生呢？除非祂是神。算了罷，就算過去的浮華轉眼雲煙罷。我只有等待死亡剝奪我的花朵。

花盆上的小樹苗一天一天長大，成了一棵粗壯的小蘋果樹。花盆看到了樹上初次綻開的花朵。看到蜂蝶趕來祝賀的歡樂場面。

許多年以後，這棵早已被移植到坡上的蘋果樹，和它的子孫成了一片園林。

寓意：

之一：走捷徑而得的名利風光，確有引人入勝的地方。但沒有根的浮華，和離了根的美麗一樣，轉眼便會成空。離了生命的主宰，人間一切風光都只是過眼雲煙。

之二：生命不是沒有美麗，它也能發放美麗，並且是持久、繁茂、生生不息之美。只是它要求的代價也大──不是朝夕可得，需要時間、忍耐，和許多不為人見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