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父子兵

梁展光

「神呀,如果祢醫好我媽,我就出來當傳道。」

是的,我在跟神討價還價。既表明了自己的孝心,又可見證神醫治的大能,更以自己徹底的奉獻作為對神的回報,真箇一石三鳥,可是……可是神沒有聽我這個有條件的禱告,我接到醫院打來母親病危的電話,急忙趕到醫院,看著母親很辛苦地呼出最後一口氣。

唸中學時,媽患癌症,手術後還以為痊癒了,怎料七年後癌細胞擴散全身,很辛苦,爸媽只得回香港。媽病得沉重,爸依照雅各書的教訓,請了些牧師、長老一起為母親祈禱,希望罪得赦免,病得醫治……可是,母親還是被主接去。

那年我 20 歲,不忍看見爸爸傷心難過的樣子,著他先回家,獨自去代領母親的死亡証。當時我坐在計程車內,很不開心,心裡直問:信耶穌與不信有甚麼分別?祈禱不祈禱有甚麼不一樣?有神又怎樣?有甚麼意義?神是真是假又怎樣?是的,祖父、父親都是傳道人,看來多好!可是為何我家要遭遇這麼多的事,為甚麼不能叫人看見服事主的是何等蒙福?!我氣憤極了!是,神是真的,祂有大能,可祂不施展又有甚麼用……

就在那一刻,神清楚的向我說話,祂說:「還要我取去你些甚麼,你才肯作傳道人?」

本來悲傷、憤怒的我,被神這當頭棒喝,立即清醒過來,一幕幕往事浮現,想起很多事來。經歷了那麼多,是神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神?神對我們是刻薄的,還是滿有恩典?我一直對神如斯態度,問題究竟出在哪裡?想到自己不斷在神面前玩把戲,非常難過,就在車內流淚,認罪,悔改,決意奉獻讀神學。

救恩先臨祖父

打從祖父開始,我家三代蒙召當傳道,實在是神的恩典和帶領!祖父梁日新牧師,生長於廣東南海鹽步,本是貧農,有塊小田,從事種植;有點兒音樂天份, 鄉下每有婚禮、喪事,就替人吹嗩吶。當年有機會接觸從美國來的宣教士,聽福音信了耶穌。之後,受宣教士悉心栽培,本沒甚麼學識,但聖經讀多了,受感動奉獻傳道。

祖父母有子女九人,我父梁得人牧師排行第九。幾個伯父、姑母也獻身傳道。父親幼年時見神派宣教士來到他們中間,又見自己父親服事教會,他九歲就教主日學了。

神的安排奇妙

父親從小見家鄉貧瘠,農民種田辛苦而收穫少,本想學農,能改善鄉 民農業技巧,增加農產,生活可好過點,這也是基督教精神。但神的呼召臨到,他幾經考慮,最後毅然走上事奉的路。爸不怕吃苦,只怕性格內向,做得不好;他說:「我既不怕吃苦,不怕生活艱辛,將來要去大西北事奉。」他見中國教會疲弱,極需振作,立志在國內當宣教士。當時西北貧困,他要到那一帶傳道。

父親廿六歲到廣西梧州建道神學院讀神學,跟母親是同班同學。怎料尚差一年畢業,中國局勢突變,政局動盪,宣道會決定撤退,關閉神學院。父親決心奉獻走神的路,卻未能畢業,於是求問神:「神呀,我的路該怎樣走?」

當時全國的宣教士都無法立足,宣道會總會覺得沒傳福音的希望,決定撤回美國;然而,一些宣教士有感動在香港重開神學院,於是找回就讀最後一年的學生。爸就孑然一身提著籐箱到了香港,媽也來了。來香港初期,只打算讀完書就去大西北宣教;怎料 1951 年畢業時,中國政局有變,他的心願不能實現,他不禁想:「為甚麼神的帶領會這樣?祂的心意為何?」

未幾,神學院在香港植堂,父親參與其事,最初以為只是過渡期。誰知之後不斷的中國大陸難民潮,使香港變成人口眾多的海港。父親看到神在香港發展教會,有其心意,於是埋頭苦幹,建立教會,配合神的計劃。

那時有些沒回美國的宣教士帶領華人到東南亞開宣教工場。爸深知我們全家是宣教士來華才扭轉了命運,若自己在宣教使命上有份,是神所喜悅的;眼光不再限於中國,該開展到東南亞,於是填表申請參加差會。可惜申請去印尼填表有誤而告吹。便留下繼續事奉,隨後結婚。

香港初期的教會制度未完善,傳道人收入微薄,爸除做傳道人,還種東西以維持家計。同時還要協助媽的兄弟姊妹讀神學。當我被按牧時,已是家族第七位牧師了,作師母和女傳道的還未計算在內。

越南宣教經歷多

我七歲那年父親帶著全家到越南宣教,開始經歷宣教士生涯。當時要與香港我熟識的朋友和環境分離,搬到陌生環境後,又要學越南文、讀中文學校要講國語、再結識新朋友,使我幼小心靈有點不甘。沒想到這些訓練卻對我日後很有幫助。

越南華僑純樸,很有愛心。我以為會永久住下。怎料一年左右,越南政變,美軍介入,越戰爆發。戰亂形勢愈來愈嚴重,父親就在我們家開辦了孤兒院。天天與孤兒們生活在一起,有些成了我的好朋友。戰事連天,不能天天上課,香港的親人很掛心,主動要代父母照顧孩子。那時我才九歲多就得離開父母,拖著二弟乘飛機返香港,跟外婆住,有阿姨、舅舅照顧。

爸辦的孤兒院位於前線堤岸(今胡志明市),美軍、北越的炮彈橫飛,一天,炮彈打來,那三層樓房倒塌了,近半的孩子被壓死。爸媽從瓦礫中爬出來,致電在港的家人。得知那群小朋友,有的失蹤,有的跛腿,有的死去時,我心裡不禁問:「究竟甚麼叫神的旨意?我爸想去大西北,去不成;想去印尼,也去不成;結果去了越南,又弄成這樣!」媽隨即錄了盒錄音帶寄回香港,安慰外婆和她的兄弟姊妹,還唱:「親愛主,牽我手……神帶領我經得過,不用擔心……。凡此種種,給我印象很深,對我影響很大!

反叛、質疑、矛盾

誠然,我受到很豐富的基督教家庭教育,更看見爸媽忠心真誠的事主,幫助了很多家庭,完全不怕生活窮困;在香港又有阿姨舅舅作宣教隊工的後方支援。可我和弟弟並沒有因此就有做傳道人的心,擁有神僕人的性格。

我生性反叛,令親人也很頭痛!在學校我很頑皮,不守規矩,貪玩,只愛運動、不好讀書。又不停跟著親人搬家,生活很不安定。爸爸在越南建了三層樓的孤兒院,照顧孤兒;可我生活在香港,沒父母照顧,心有不甘。曾對人說:「我是個有父母的孤兒,孤兒們霸佔了我爸媽!」推賴讀書不好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

其時也有收到父親來信,語重心長地勸勉我;但並未過分斥責,只說為我祈禱,鼓勵我說:「你也很堅強的……」他們雖然擔心,但只能「遙控」。當時我想:「我不是宣教士,自己也沒奉獻;但父親奉獻了我,離開了我。我的人生該怎樣走?」至今我才明白做宣教士的難處:自己的子女未必可以管教,也未必有時間管教,內心的掙扎很大,究竟奉獻到哪個程度最恰當?若子女也教不好,還去做那麼多事工,別人會有微言。然而,我看見神的恩典,更看到一個跟從神的家庭的榜樣!

以前我受父母家人的薰陶,也看見傳道人家庭的犧牲、付出,一直想:如果有機會讓我去決定自己的人生,有很多事可以做,沒必要跟著父親走同樣的路;我有自己的人生。可我的人生因父親奉獻,就一併奉獻了!我要乖乖做牧師的兒子,人們對牧師子女的要求又多,為甚麼我不能做個正常人,過正常生活?上中學後我有一半時間沒去教會。父親知道後很傷心,就更苦口婆心了。本來青少年期最需要父母管教,但我沒有,阿姨舅舅也管不了我,我每星期只顧代表學校參加球賽。

那段日子,一安靜下來就想很多事:為甚麼我會淪落到這樣?禮拜堂可以不去,團友的邀請可以推掉;但我無法否定的是,真的有神,也很清楚神愛我,且無論我怎麼樣,祂也愛我;於是更理直氣壯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愈加不聽話了。

神的管教提醒

有幸我遺傳了父親胃出血的病,第一次病發在小學四年級,此後常常胃痛,多次出血,來到美國後施了手術才解決了問題。這病對我影響很大,讓我知道生命在神手中,否則我還自以為很了不起。打球所向無敵,是校隊隊長,甚至領隊。但神要我知道,一旦胃出血,就連躺在枕上也很辛苦;平躺著,血流不到頭部就暈眩。就這樣神多少次用不同的方法管教我,藉聖靈提醒我。

又一次,神的管教更嚴了。本來每次胃出血,注射針藥就止血了;但十二、三歲那年,竟然無效,每次抽胃液檢查還有流血。起初不以為意,但至第二天仍在流血時;我只有在神面前屈服,祈禱說:「我平日表現雖然不好,但始終相信祢……」之後血仍不止,我真心祈禱說 :「神呀,求祢醫好我!否則,我就快要見祢的面了。」

整整三天不知輸了多少袋血,人也昏昏迷迷,醫生、護士都束手無策,我再祈禱說:「神呀,求祢掌管我的生命!」終於血止了!當時無論我的屬靈生命怎樣不堪,我再次將生命真誠的奉獻給神!回想我第一次胃出血時,已被神感動要當傳道人;但我真不配 ──那時常不去教會,為人頑劣,品學都不好,怎能教導弟兄姊妹?但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反叛,神再三呼召我,我多次立約、毀約、又立約,直至中學畢業,都在這種掙扎中渡過。

這些過去也影響我對自己的看法;由於自我價值不高,就容易有自卑感,這也成了日後事奉時魔鬼攻擊我的破口。

神大力扭轉我

想不到母親的病反成了我的轉捩點,母親在病床上仍安慰了無數人,她在遺作《夕陽門》中說:「神給我那麼大恩典,我無以為報。未做完的工作,希望我的兒子能承擔。」她的遺言烙印我心!她的言行讓我看到一個屬靈人的生命。我自然捨不得她的離開;但神卻是藉著母親的死向我說話,叫我再不能逃避祂對我清楚的呼召。

在讀神學的過程中,神對症下藥醫治了我本有的自卑感,讓我醒悟到以往不是神沒給我恩賜,只是自己胡作妄為。其實神在不同時間都給我足夠的恩典。自此無論讀書或其他方面都有了新體會,決意為神用功讀書。

當服事神的期間,每有挫敗,自卑感出來,此時我就會想到神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呼召我,還有在那計程車上的經歷!是神呼召了我,不是我自己的計劃,祂會負全責。這對我很有醫治作用。神學畢業能開始事奉,至今 26 年,都是神的恩典帶著我走。

與父同心同工

我們家不但幾代是傳道人,更幾代合作事主。爸內向寡言,但很愛思想,他說的話對我很有啟發。雖然我九歲多就離開他,跟他聚少離多,後來當父親叫我去美國時,想到不但可團聚,更可與他同工,就欣然答應。他曾對我說:「我要退休了,你要過來接手。」我心想,他是那麼好的傳道人,我怎配接他的棒?為甚麼要選我呢?

原來這與神醫治我的自卑感很有關係。我深覺爸信任我多於我值得被他信任。他常說:「我搞不好的,你來一定可替我搞好。」聽來可笑,但神很看重我,爸也很信任我,這對我十分重要!

父親的啟迪

爸常說:「看你爺爺,本在中國一個小農村吹嗩吶,神使用他,是有祂的心意。」又說:「我本立志去大西北傳福音,但神阻擋,要我出去。神要華人到海外,究竟為了甚麼?祂為甚麼要分散那麼多華人到世界各地?起初我不明白,但知道一定有神的心意,於是順服去海外建立華人教會。」今天爸爸已八十多歲,仍在巴拿馬宣教呢!

爸又說:「你看,1980 年到 2000 年中國的教會已發展得很迅速!中國大陸今日的情況,實在看見神給中國很大恩典!我們在海外所做的竟不如中國內地,真要加把勁!你要盡力參與我們的海外事工,以配合神整個計劃。我在巴拿馬開展,你在美國支持吧!

「現在中國人的教會那麼興旺,政治地位提高,是因神要使用中國人!美國強盛時,神差了很多宣教士出外。中國人受宣教士的恩典太多,付出太少了!我們這一代看見神如何興起中國教會,藉海外華人與國內華人將教會合一,完成傳福音的使命。」父親不但給我屬靈指引,並與我同屬一個隊工!

源源不絕的恩典

感謝神,大女兒現在教會當英文佈道部部長,去年八月帶領弟兄姊妹到巴拿馬短宣。真是神的恩典!我曾覺得自己在教導兩個女兒上有虧欠,心中也有爸爸當年的想法:時間多用在神的國度,給孩子的時間不夠。然而,感謝神親自在她們身上作工! 每個生命都須被神扭轉、改變、雕琢,否則就不能被神得著、使用。

現在我深深明白,父親當時不是撇下我們不顧,他是跟從神走上事奉的路。路加福音十四章 26 節說:「人到我這裡來,若不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弟兄、姊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門徒。」父親按真理而行,是否就虧損了家庭?絕不!家庭本由神帶領,沒有一個生命是因父母教得好,結果一定好 ── 當然,父母的教導很重要,但絕不能取代神的工作。神的應許是:愛祂、守祂誡命的,祂必向他們發慈愛,直到千代。

(余黃國凱採訪、整理)

(梁展光牧師是梁得人牧師之長子,紐約華人宣道會主任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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