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个迷路人

陈静华

我曾在生命漫漫长路上寻找答案,长达三十几年才找到正路。

死的恐惧

从小在大人眼中,我是一个安静得有点痴呆的小孩,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静静的听,静静的想,静静的烦恼,自个儿过着多愁善感的生活。

在我八丶九岁时,看到一则故事,说到一个老和尚死了。从那时起,我突然顿悟:人是会老,也会死的。

这让我感到无比恐惧。我开始哭。母亲问我为甚麽哭,我告诉她,我怕“死”。她告诉我,我还小,不会死。我想:有一天我会长大,会变老,就会死了。对我而言,“死”就是从这世上消失,之後到哪儿去?我不知道,也得不到答案。

从那年起,我一再思考这事,随着年纪增长,越想越多,越想越恐惧与无助。我问:我是谁?怎麽会有我?甚麽时候开始有我?死後还有我吗?有与没有,我都觉得恐惧。我的青春岁月就在这样的恐惧中度过。在我心中,所有的事情究其根本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死亡”之前,甚麽事能有意义呢?

念国中时,跟着同学到摩门教的教会去,去了一次就不去了,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学英语去的。我也到过基督教会,牧师老讲生活中的祝福。那时,上帝的祝福对我没有意义,我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那时父亲是道教徒,母亲信仰一贯道,其实他们对信仰都没有真正的热忱。虽然母亲总说她孽障深重,生养这麽多孩子,没能去修行,好像很遗憾;但她似乎也不太在意生死的问题。

有时深夜醒来,死的恐惧使我悲咽,无法自持,只好到母亲床边,叫醒她,可她也不知道怎麽安慰我。我很清楚记得有一次,我又是呜咽悲啼到深夜,隔着墙她仍听见了,到我房间来安慰我。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死是甚麽,到底有没有灵魂,生命是有限还是无限。

念起佛经

十六丶七岁时,接触到“正信佛教”。佛法对生命丶意识的分析让我很佩服。佛教讲“无常”,正是我对生命的体验。当我看到心经“照见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云云,我全然信服。当时我认为已找到生命的答案。其实真正的佛教和民间的信仰有很大的差别。那时我很鄙视那些见庙就拜,求财富丶求顺利等世俗“福报”的人。我骄傲地认为,那些人不了解生命,而佛教的根本教义不是求“福报”,而是证“涅盘”,了生脱死。我当时认为这才是“根本大法”。我深信佛教对生命的解释,虽然佛典中有太多我无法了解体悟的地方,但相信那是因为我孽障深重丶慧根太浅才不懂得。

大学时代,我开始吃素。我认为有心学佛却不吃素,是假学佛,凑热闹而已。既然众生平等,人和其他所有活物一样都是在六道轮回中,那麽人所食用的任何动物都有可能是累劫累世的冤亲债主,怎能吃?若为了口腹之欲而食,那更是造恶孽了。

在学校里,我加入了佛学社团,平日会到学校附近社团自设的佛堂去做晚课。放长假,我会报名参加佛学营丶禅七丶佛七;平时有空也会去参加八关斋戒,拜忏,拜一百零八佛。

我那时真觉得佛学是智慧的极致。看看历代的高僧大德,再看眼前每年许多大学生丶研究生到山上参加佛学营;特别是有些寺院的出家众,七八成以上有大学学历,我去参加佛学营时也常碰到医学系的学生,硕士班丶博士班的学生。

过了几年,变成“老参”。在佛学营开始之前,我就会提前到山上去参加干部训练,为佛学营做预备;也就是干些粗活:搬桌椅,布置会场。有年碰上寺里刚打了井,我们一群女学生,从早到晚搬土挑水。我的手脚除了破皮,还有多处瘀血;但我们仍乐此不疲。每天清晨,三点多,天未亮就起床,快速梳洗後就上大殿拜佛打坐,准备做早课。早课完,天刚亮,这时上斋堂用早餐。早餐之後出坡,打扫丶割草丶砍树。我们这些女学生平时只翻书的手,到了寺院里甚麽粗活都做得甘之如饴。因为我们深信,我们是走在正确的成佛修行路上。有几次,我有强烈出家念头,但一想到父母的期许,就想,再等等吧!

大学毕业後,考国立研究所不容易。我一方面觉得念书无意义,一方面又对“社会”没有兴趣;考前同学们去补习,去找教授,我只躲在宿舍里读佛经。考卷有四题问答题,我只答到第三题,但还是考上了。研究所毕业後,找到在小镇的一所技术学院专任讲师。因为想要继续念博士,就申请并得到了大学附近的一所学校的工作。後来,又顺利地移民美国。同事丶朋友丶家人都说,我是学佛有“福报”。但是“福报”归“福报”,这样的“福报”并未给我带来平安。

“真理”的困惑

这些“福报”的假象,在父亲重病之後就瓦解了。二○○二年年底,父亲罹患癌症,身心饱受折磨。那时我心中所有的矛盾全都摊在心版上:就佛教的角度来看,那是父亲自己的孽力所致。既是“生死孽缘,果报自受”,我就该用平常心去看待!但我做不到,我在乎父亲,无法接受他“受报”的说法,无法接受“缘起缘灭”,更无法接受他投胎到恶趣(注)去的说法。

我想到,父亲爱钓鱼,爱吃活活煮死的鱼虾,又曾在言语上毁谤佛僧,不尊敬佛经。就佛教的六道轮回来说,他大概不会生於善处;且只要他一死,他的“今生”结束,我们父女之缘也就结束了。接下来的亿万兆年丶无穷无尽的六道轮回中,谁也认不得谁了。而且,前辈子我们有可能是仇家,他不一定是我的父亲。下辈子他变甚麽,我变甚麽,我们都不知道。从六道轮回来看,甚麽都有可能。

那时我要在侨居地待满规定的年数,好拿公民权。我回台湾探望父亲两次,每次回去都勤念地藏经,而且鼓励母亲丶妹妹要时常念佛号。我年年助印佛经,家里也有好多佛经,就拿给妹妹,要她带着小朋友努力念。

但一回到侨居地,我虽每天念佛丶诵经丶持咒,一天几个小时,但仍满腔苦恼。还到当地华人的佛寺去上供修福丶点光明灯。根据佛经所讲的,能为生者丶亡者做的,我尽都做了,但心中仍没有平安。因就南传佛教来看,大乘佛经有好些都已偏离佛陀的教导,那些“功德”的说法,存有很多矛盾,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这些矛盾弄得我心神恍惚,到了有幻听丶幻觉的地步。

而就在我回去看望父亲之前,他已经受洗归信耶稣了。刚开始我有些失望,但不久我发现他有了依靠,而且从垂危中好转。於是我想,只要他能感到平安,心中没有恐惧,就是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情形。而且就佛教的角度,一个人临死之际的心境会影响一个人轮回所生之处;我当时想:若他能心中无恐惧,至少会去好一点的地方吧!

黑暗中的亮光

第二次回去看望父亲,几个教会的弟兄姐妹来找我和母亲谈。我们都乐於接受他们的祷告,因我们是“心胸开阔”的佛教徒。但他们却要求我们不要再用佛教,或其他民间信仰的方式去为父亲做功德,或回向给他;因为父亲已是基督徒。而且他们说,耶和华是忌邪的神。我心里想,耶和华真是器量狭小;但只要父亲能有平安,我们很快就同意了。

答应後,问题来了。我每天念佛丶诵经丶持咒,该怎麽回向?原来的佛教教义在我心中产生的矛盾冲击已很大了,现在又再加上这一项。

後来虽然医生让父亲回家调养,说他状况稳定,已在恢复之中;他自己也说等他状况稳定後要和我一起出国,但我真的不太有信心。

他出院後我又回到侨居地。我去佛寺找学佛的朋友,但他们只是一再要我好好修行。听了我的矛盾挣扎後,他们的结论是:我根本没真正修行,才对这些世间无常之事如此执着。最终我只能自己寻求解决,因为很明显的:我真的是没修到心里去。最基本的“诸行无常”丶“诸法无我”,我都没真的吸收。但,我就是在乎,我就是放不下。我生气的想,现在受苦受难的是我的父亲,不是他们的,当然他们都能放得下。佛学中一大堆剪不断丶理还乱的矛盾冲突,是我自己有,他们都没有。我自责修行不够,也质疑他们学佛的态度,和为何他们甚麽矛盾都没有!最後,我只能每天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功德”,相信种种的矛盾都可并存无碍。

不久,妹妹说父亲最近心中对耶稣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没有平安,因为他的腹部仍常疼痛不已。我听了很难过。在生死之际,我最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感受:有没有平安。如果连耶稣都不信了,那麽连去耶和华的国的机会也没了,他会到哪里去?对别人或许只是一个说法,对我却是真实的死生大事。

那天一如往常,我几乎整日都在做课──念佛丶诵经丶持咒。连傍晚散步的时候我仍持诵大悲咒。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波涛汹涌──做这些“功德”到底有效否?佛经一再强调“功德”,又说“生死孽缘,果报自受”丶“父子至亲,无肯代受”,那麽我再怎麽做,怎麽回向,又有何用?但在无可奈何下,我只能继续做课,继续回向给“众生”。这些想法紧紧缠住思绪,无法摆脱。

那天夜深上床睡觉,仍是不安稳,仍是焦虑。就在似睡非睡之际,电话铃响了,深夜中的电话铃声真是让人心惊胆颤。我从床上翻爬下床,心中已知不祥。是妹妹打来的,她哽咽的说,医生说父亲已病危,而且就在那一刻就要走了。她还说,父亲吐血,吐到手脚都卷曲起来;又说即便我此刻搭机回台湾,也来不及了。她无法多说,就挂了电话。我放下电话,心中的恐惧丶绝望好像在撕裂我整个人,觉得整个人深陷在黑暗之中。

我连佛菩萨都叫不出口了,连每天日日夜夜念的名号,在那一刻我却没有信心再去持诵。在我绝望之际,竟不由自主的跪下来祷告:“耶稣,我虽然不认识袮,但我求袮,让父亲有足够的时间认识袮,让他心中能有平安,那麽我就追随袮。”

我的祷告很短,因为不知如何和上帝说话,更重要的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信祂。但在那一刻,好像豁出去了一样,我告诉耶稣,只要祂让父亲能有平安,我就追随祂。这本是个不可能的改变。因为尽管我学佛学出一大堆矛盾;我却坚信是走在正确的路上。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祷告完,心中竟突然感到无比的平静,平静到自己都不知是怎麽了。再上床後,很快睡着而且没有噩梦。

第二天早上,我仍到旅行社买了机票,要搭当天中午的班机回台湾。但就在我拿了机票回到家,电话响了。母亲来电话说:“连医生都说是奇迹,吐血吐到人卷曲了,竟然恢复了稳定;医生说:『你们要感谢你们的上帝。』”

父亲病情稳定後,出院在家休养。不数月,又再次发病。经历了那麽多苦难後,他有信心的告诉母亲,他要先到耶稣那儿去了,而且很平静的交代了後事。以前他很反对火葬,此时他却要求火葬,并且说让他留在医院就好,不用急着送回家。母亲告诉他:“你要跟好耶稣,不要跟丢了。”父亲说:“我会紧紧抱住祂。”他自己祷告要耶稣带他走光明的路;第二天平静的走了,似有一抹微笑在他脸上。母亲在他床边说:“你先到耶稣那儿去,以後我再去找你。”母亲说她好像看到父亲对她点了头。

我是这样信了耶稣,听起来好像有点莫名其妙,但在我父亲经生历死之际,我发现经过多年的学佛修行,原来只有“爱”是真实,只有“爱”有意义。後来再看到“上帝是爱”的经文,我感动到落泪──原来我所不以为然的,才是世间的真实。“爱”是希望人能“平安”,有“盼望”。此刻佛教的“解脱”丶“涅盘”丶“福报”,对我而言全是虚幻,只是属人的智慧。

经过数十年的寻寻觅觅,我终於找到了耶稣,找到了生命的答案,我知道我的归宿何在,我的心不再绝望,且有清楚的盼望。

注:佛教上指众生以恶孽之因而趣之所,如地狱丶畜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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