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白袍穿黑袍

蔡茂堂

仇恨初萌

我在台湾念中学时,仍有“保送”的制度,我校每年可保送第一名的毕业生进台大医学院。我从小念书,直到初中毕业,从彰化中学进入高中,都是直升第一名。那时我充满理想和骄傲,觉得只要继续努力,便能保送台大医学院,前途似锦。怎晓得高中一年级上学期体育成绩五十九分不及格,是班中唯一体育不及格的学生。

后来新上任的体育老师来到,对这事起疑心而暗中调查原委,方知第二名的学生靠着家境富裕,买通那位体育老师,想成为被保送的荣誉学生。我知道后,开始对社会的不公义产生憎恨的心理,从此很憎恨害我的那位老师。那时我正阅读《基杜山复仇记》,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今天没能报你仇,你给我记住,有一天,我医学院毕业,你孩子不要生病,否则,我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你的孩子弄至死不了又活不起来。我的心里就是这样想──有一天我要报仇。

爸爸的凄苦

爸爸年纪很大才生下我。我家很不幸,适逢中日战争,他第一次跑空袭从大陆回来,所有的房产都给亲戚占了,因登记不完全,没法要回来,变成一无所有;第二次跑空袭时,躲在山里,太太被蜈蚣咬伤,因为没有药物,毒发身亡,留下几个小孩。爸爸为了有人照顾孩子,再娶我的母亲,因此我是继母的孩子,排行十二。家里很穷,哥哥没有念书,整天跟妈妈吵嘴,后来做了流氓。那时我在家里也充满恨。因我念书成绩好,爸爸把所有希望放在我身上,要我好好继续念书。他为要省钱,不让我们在学校蒸便当(要额外交费),他每天自己骑脚踏车上山(学校位于山岭上,我们住在山下,孩子们都要乘巴士上学),把便当用布包着,送到学校窗户旁边,让我们下了课取来吃。不幸一次在送便当的路途上,被一辆超载的卡车,把脚踏车的把手拉着,老人家没办法,就倒了,幸而没倒在车下,而是倒在路上。那卡车却不顾而去,爸爸只得自己爬起来,可是脚断了,不能走路。家里已经没有钱,又遇到此不幸。我记得妈妈因为没有米烧饭而气,跟爸爸发脾气。我爸爸是基督徒,那时他只是说:“约伯倒霉的时候,他的太太不也是骂他吗?”他一生给我很深的印象,如果信耶稣单为了要神祝福,我爸爸真可说一点祝福也没有,但他还是要信耶稣。这也叫我觉得奇怪。我心里一直在疑惑。

高二时,家乡的教会重盖礼拜堂,父亲是教会的长老,因为无力奉献,而他对建筑业是有认识的,便自告奋勇愿协助监督会堂的建造。那时他的腿已断了一只,拿着拐杖跛着走路,仍坚持要去。我家离教会很远,爸每天带同便当,一清早慢慢走去,到下午才慢慢走回家。没想到一位教会姊妹竟诬告我父亲偷工地的钢筋水泥去变卖。教会的牧师、长老和其他弟兄姊妹却无人站出来为这位忠心服事主的仆人申辩。因此我告诉自己,哪里有上帝,如果有的话,应该马上打雷,把她打死,这才大快人心,才证明有上帝。分明牧师都是眼中只有钱,势利、偏心。哪里有上帝?哪埋有爱?教会讲臺上常讲“彼此相爱”,这只限于救急,救穷就难了。教会中有我们这么穷的家庭,穷得不像话,帮也帮不了。我觉得不帮也罢,可是就不要在讲臺上讲什么“彼此相爱”。在学校也是一样,遭人白眼:“你硬要争取被保送进台大,进去了也没有钱念,何必占了人家的位?”我们一家在别人眼里只是垃圾。

赖大卫院长

那时有个英国人,是漳化基督教医院的院长──赖大卫,他上下班都是骑脚踏车,常常穿一条短裤子(他属下的医生却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他很爱住在他附近的小孩,我们也住在他附近,都是贫民区的孩子。每学期开学时,他骑脚踏车,送一包钱到我们家说:这是给你孩子作奖学金的,我们都是这样受着他的帮助。还有,每个礼拜天,他都请人做很丰富的菜(一席十二道菜),请附近念中学的小孩享用,教你学英文,唯一的条件就是只许讲英文。我们哪里会讲英文。他却很有耐性,自己不吃饭,一个一个逼着问你。没办法答时,便要站出来说:“I am sorry!”(“抱歉。”)然后站着吃饭,这印象很深刻。他一直跟我们讲,虽然听不懂,却很喜欢听。念初中时,他就是这样给我在英文上奠下了基础,以至后来考“托福”,得了六百多分,来美国念书没有问题。他每三年回英国一次,都是搭船,我以为他喜欢坐游船,是一种享受。我念大学的时候,他退休了,仍是坐船回去,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搭飞机?他回答说:坐船便宜些。原来他没有拿彰化基督教医院的薪金(应该是每月三四十万台币)他拿宣教士薪金(每月不到三万),但他的钱都送给附近的穷孩子作奖学金。其中有一个比我们更穷的,他把他栽培到台中一间医院当麻醉科医生。原来他本身念牛津大学,放弃进皇家医学院的机会,来到中国福州传教,后来大陆沦陷,转到台湾,一生在台湾,成为我们的邻居,他很得神的祝福,但他把福分给邻人。

仇恨生苦毒

我因念书好,人就骄傲,瞧不起所有的人。我家在彰化,有一间基督教医院,都是中国医学院、中山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医生,未有一个是台大医学院的毕业生。我进台大医学院念一年级时,因家穷,找些暑期工,好赚取学费。结果在医院做杂工:洗碗碟,拖死人,协助X光工作等。人家不做的就是我的工作。有个印象很深刻:我在厨房洗碟子(钢碟子),医生们有个怪习惯,吃完饭便把碟子飞掷到盘里去。虽然他们都眼界准确,碟子里剩下的油却飞溅得我混身皆是。我很气,心里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是中山医学院毕业的,我是台大医学院,我以后当院长时,看你怎么样?

我的脾气也不好,心中的仇恨如同火山,一次仅为了一椿小事,跟弟弟吵得很凶,我决定做一件事,要把全家人杀掉,就跑到厨房去找菜刀,第一杀弟弟,因他使我生气;第二杀妹妹,第三杀妈妈,第四杀爸爸,因为爸爸脚不方便,跑不了,最后自杀,大家就不必负责任了。那时我的人生观是黑色的:这世界我看透了,我在我家里只有痛苦,没有什么希望。我妈妈很聪明,看见我的脸色不对,马上把门关起来,用大木拴住。结果我拿了菜刀却不得门而出,用刀砍门砍不破,我一直哭,一直叫,直到筋疲力尽。我妈没有讲什么话,这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次真诚地祷告:上帝啊,我是从小在教会长大,基督教道理我都懂,为什么在我人生经历中,让我看到那么多的不公平。我知道我痛苦不是为那些不公平,而是惊讶自己竟堕落到杀人的程度,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求必得着

不错,我是个模範生,在学校很出名,但发觉自己心里总是充满骄傲,充满怨恨。我为什么会这样呢?那天晚上我向神祷告,我起想爸爸,又想起赖医生,如果没有神,这两个人的表现,我不能解释。但如果有神,我为什么遭遇那么大的不幸?所以我祷告主:如果真的有神,求你改变我。祢改变我的性格,我就愿意作一位真真正正的基督徒,做神喜悦的一切事。我这样祷告后,没有什么感觉,就睡觉去了。

自此,我定意每天看点圣经,默想神的话。高三上学期,教育厅宣布废除保送制度,因为觉得这个制度产生种种不公平。其实他们已争论了一段时间,只因每年都有大官的儿子毕业,未能执行取销,可能这年没有大官的儿子毕业了,可以执行了。我知道后,心里战惊起来,直觉是神的手在掌管一切,因为保送制度取销了,我对体育老师仇恨变得无聊,徒然令自己心中白白苦恼许久。现在人人一起参加考试,结果只有我考上了。我惊讶神竟然用此方法显出他的主权与能力,并叫我除掉心中对那位体育老师的恨。我想,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心中对那体育老师的恨。

随着岁月的流逝,神一点一点挪去我性格上的瑕疵。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有很大转变。大学毕业时,我心中不再充满仇恨苦恼,也不再瞧不起人。我知道神已动了圣工,改变我的性格,我为此感谢他,愿照我的诺言,做他所喜悦的事。

献身传道

大四那年,神接家父回天家,我很难过,因为他生前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我学成后,他可以卸下经济重担,专心传道。我质问神为何不成全家父这个心愿。后来我才知道,家父在世已完成他美好的工作,神让他息了劳苦,我应接下传道的棒子,承继父志。

在恒春基督教医院任院长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事:当时我和三位同事开车上台北为医院募捐,由我任司机。途中发生车祸,韦娜姊妹当场身亡。我为此内疚不已,痛苦莫名。事后韦娜的父母竟以基督的爱接纳我,认了我的太太为干女儿,我成了他们的女婿,这在我心中引起了极强烈的震撼和感动。天父就是这样接纳我们罪人。为此我更要全力以赴,热心服侍神。一生跟从他,永不回头。(黄韩祥英、巫凌赛君整理)

蔡茂堂是精神科医师,曾任台湾恒春基督教医院院长,蒙神感召,到美国攻读神学宣教课程,回台湾一面担任路加传道会总干事,一面在台大、马偕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后来再次蒙神感召,到美国修读道学硕士,现任美国东安福音教会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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