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密碼:14-120

何正中

我祖父何漱芳牧師和祖母結婚八年以後,1913年才生了頭一胎,就是我的父親何其美。可想而知,祖父母多麼寵愛他。祖父常出外傳福音,家中大小事全交祖母打理。祖母目不識丁,每天從早到晚除做家務以外,都抱著兒子不停撫摸親吻。在我們家鄉溫州的炎夏,破漏的房子蚊蟲成群,飛舞不息,祖母總是讓愛子躺在清涼的蓆子上酣睡,自己坐在床沿,用大蒲扇為兒子驅趕蚊蟲。家中偶有點肉吃,兩個大人都不輕易碰筷,讓兒子獨食。

兩年以後,上帝再給祖父母添第二個兒子,我的二叔何其善。祖父母當然也愛這個兒子,不過愛的份量稍為遜色了一點。再過七年,上帝又給祖父母添第三個兒子,三叔何其義(何天擇),長輩們當然高興,只是最寵的還是長子。

祖父為我父親命名何其美,乳名純羊,意思是希望他像主耶穌懷裡純潔的小羊。我父親天資聰穎,祖父為了讓兒子有美好的前程,決定盡一切能力供他上學。父親不負眾望,學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他一直讀到高中二年級,那時按照祖父母那麼貧窮的人家,已經十分不容易了。何況當時祖父母已有了六、七個兒女,上還有一位常患病的80多歲老母親。

由於家中經濟拮据,我父親雖然學業成績優異,讀完高中二年級後,仍須輟學,由一位基督徒介紹到溫州市規模最大的白累德醫院一邊工作,一邊學習。該院院長是一位愛主的英國醫學博士,醫術高超全面,又有愛心,他讓父親作隨身翻譯員,毫無保留地把他的醫術傳授給父親。

由於上帝賜父親極高的天資,他自己也勤奮學習,僅五、六年間就成了主治醫師。可他一旦能夠獨立行醫,就遠走高飛,自創醫院─溫州市「福民醫院」(全科)。開張前夕,他自己改名叫「福民」。

於是父親做了院長,副院長兼助理由母親擔任(母親是寧波華美醫院高材畢業生),再配合一些有真才實學並有多年經驗的醫務人員,福民醫院就此誕生,幾年後成了溫州市著名的小型全科醫院。市內、外眾多病患聞名而來,連溫州市首富吳百亨也與父親稱兄道弟。

不久,父親又雄心勃勃,在吳百亨的協助下,經營了「溫州肥皂廠」,兼任廠長。多年後,他多次對我說:「做肥皂是最容易的事,只要略懂化學便可,只是開辦前要投入一筆資金添置設備。」父親大量生產成本低廉、質量尚可的肥皂。這些肥皂不斷地進入溫州千家萬戶,同時財源也滾滾不斷地流進父親的口袋。

父親的事業如日中天,飛黃騰達,在人眼裡,他是個成功人士,傑出人才,叫人稱羨。可他心裡有一永遠填不滿的洞,不斷地追求名利,這使他越發變得盲目自大,常仰首挺腹,自豪地說:「我成功靠誰?靠的是我自己!」

1949年4月,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他剛起床不久,忽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有幾個鄉下人和幾部黃包車。噢!是病人家屬,許諾以重金聘請他到病人家裡看病。看在重金份上,父親打破常規,隨病人家屬同行,由他們的黃包車一前一後護送。當來到甌江的岸邊,父親在車上閉目養神,忽然看到兩個人用槍指著他,連推帶拉,把他扭送上賊船,往鹿西山的小島駛去。

父親被綁架了!兩名綁匪大搖大擺走進我家大門,一張口就要黃金50兩,一兩也不許少。那年我六歲,看見兩個綁匪凶巴巴對我母親說:「過三天下午四、五點鐘,我們來取黃金。若不拿出來,先割掉妳老爺兩隻耳朵給妳燒菜。如再過兩天不全數奉上,就請妳到鹿西山收屍。我們的大王最愛吃大胖子的心肝……。」兩綁匪離開時還哼著小調。

我母親受這重大的驚嚇和打擊後,精神恍惚,終日流淚,雙眼呆滯,形容憔悴。祖父接獲噩耗後,擔心得茶飯不思,不能成眠,獨自跪在老屋屋頂陽台上痛哭流涕地禱告,祈求天父拯救兒子。

三天後,下午5時許,風沙彌漫,兩個綁匪如期來到我家,把50兩黃金塞進他們的皮包,答應「明後天讓你們吃團圓飯」。可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禍福,次日清晨,大家說:「弄堂裡有個死人。」祖父和母親急急去看,嚇得呆若木雞,這不是綁匪嗎!?事後大家猜測,兩個綁匪為了爭財,較弱的被較強的打死。

感謝上帝聽了祂僕人的禱告,保留我爸爸的性命。1949年的酷暑,鹿西山即將解放,大小綁匪亡命,拋下人質。父親逃回家裡,竟毫髮未傷,只是人變得十分黑瘦。見面時,大家恍如隔世。他第一頓飯吃的不多,因深知久餓者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飽。他邊吃邊講述這幾個月來人間地獄似的生活,每日都是任人宰割,每天只給吃兩頓,每頓半小碗飯。他有時也禱告,但心裡終日惶恐,有時想:「聽天由命吧!」

解放後,父親和母親來到寧波華美醫院。我們七兄弟姊妹也隨父母惜別故鄉,來到連一句話都聽不懂的寧波。母親當即擔任二院的產科兼婦科總護士長,父親擔任外科主治醫生。不久,父親名聲大噪,成為1950年代初寧波腹外科手術的「一把刀」。有些大人物病患點名要他開刀。他工資每月高達130元人民幣,是當時普通工人的三、四倍以上。

功成名就讓他昏了頭腦,常批評醫院上級及衛生局領導是全不懂醫術的無用之輩,又說多數護士都是倒痰盂的貨色。他好幾次辱罵三輪車伕,輕薄年輕貌美的女護士,又竟敢在自己家裡與幾個姘頭作樂,其中一個還被母親、二妹夫及我不約而同當場捉住。

1957年,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暢所欲言,言者無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父親積極響應。他越說越起勁,連早被國家最高層定為鐵案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也想翻案。誰知一聲號令,「反右鬥爭」便鋪天蓋地開始。我父親因觸犯眾怒及多言多語,被打成右派,取消工資,雙手銬上手銬,押送到勞教所三年,每月只發7.5元生活費,令他先挑泥土和沙子,然後挑石子與磚頭。

勞教期間,他七個子女中只有我一人去看望過他四、五十次。當時大姊17歲以優異成績高中畢業,考入了北京大學。大哥何正剛是全市數學競賽狀元。可憐他不懂政治,竟糊塗得公開為父翻案,被打成「反動學生」,日日被批鬥,腦袋天天被灌水,終於變成瘋子。當時弟妹年紀尚幼。每次見父親都有衛兵守著,不敢私語,送去的東西都被一一檢查。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所有大小教堂一律被關閉。在十年「文革」浩劫中,我父親胸前掛著黑牌,被批鬥、抄家。我們七個子女都受株連,在歧視的目光下提心吊膽地生活,其中有三個因而萌發輕生念頭。終於有一日,二姊上吊自盡,大哥在瘋人院裡度過餘生。我每一個多月就去探望大哥一次,包禮物的繩子都被抽掉,提防他自殺。

「文革」結束幾年後,父親才得以平反,回到市第二醫院,恢復原來的月薪130元。他20餘年的人生,好像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原地。他的輝煌不再,軀體老弱,再揮舞不動手術刀,當年寧波市腹外科「一把刀」的威風一掃而光,只得低著頭當一個平凡的門診醫生。

我父親一生犯了很多罪,他並不真正認識上帝。晚年入住敬老院,獨自包一間雙人房。為了打發寂寞時光,他看點中、英文聖經,偶而臨睡前做幾句求主賜健康長壽的禱告。我那時尚未退休,也隔幾天去看望他,懇切為他禱告,勸他悔改信靠主耶穌。他始終堅持說,人總要靠自己。又說世上凡是有名望的大科學家、大文學家、醫學家哪一位不是靠先天智商高、後天本人刻苦奮鬥才取得大成就。他還多次對我說:「哪裡來的神力更生?」一個老人,白髮蒼蒼,居然還以為自己可靠!

我父親直至臨終前十多天,才真正謙卑下來,開始用信心讀聖經和三叔父何天擇寄來的書信。這時,他才平生首次對我說:「中、英文聖經我對照著看,真是字字珠璣,讓我愛不釋手,好似一股清泉灌入我乾涸80多年的心田。你三叔是世上少有的真正基督徒。我雖然年齡比他大九歲,中、英文也與他相差無幾,但靈性上與他可確是天地之別,無法與他比,我比他差得遠,差得遠了!他幾十年來勸我信耶穌,我總是口頭答應,心裡卻是無動於衷。」父親臨終前還給我看了他的所藏秘密,他在《靈鏡》和《贖罪記》等福音文字上,用黑、藍、紅三種顏色筆做了許多記號,對我說,黑色的是他以往屢犯的罪;藍色是指知罪犯罪;紅色是指僅犯一、二次的罪。可見他已真心實意認罪,並把以往自己的一切罪孽倒空,悔改立志信耶穌了。

父親去世前三天,住進分配給他和七個子女的單位。他留下了親筆遺囑,從遺產中撥人民幣三萬元奉獻給浙江省神學院,另三萬元奉獻給寧波基督教敬老院。

父親在二院的病床上仰躺了一天,他已無法進食,彷彿是無花果樹上的一片隨時要飄落地上的枯葉。次日他昏迷,第三天走完他的人生。

他去世後,我發覺他的銀行存單密碼是「14-120」。二妹已經知道,因她每月務必要打密碼替父領退休金,她解釋道:「按父的意願,要死(14)的話,要活到120歲。」啊!人算不如天算,人無法掌管自己的命運。謝謝上帝的大恩大愛,拯救父親這個大罪人,赦免他眾多的罪孽,收容他的靈魂,並賜予他活到90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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