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開口記

梅章建文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政權變色,從那時起,直到五十年代初期,有多達二、三十萬同胞從大陸湧入香港。當時,我父親是中學教師、國民黨員,被列為黑名單,無奈逃亡,和他同行的,是我年輕的媽媽。他們鬧師生戀,富家小姐愛上窮書生;雖然外祖父母極力反對,但是富家小姐愛情至上,不顧一切嫁給窮書生,並且跟他一同逃到香港。那時,媽媽還不到二十歲,腹中懷了三個月的我。

貧賤夫妻

五十年代的香港,仍是荒山野嶺,突然之間湧來這許多難民,生活的艱苦可想而知。這對小夫妻須向朋友借貸才租得山邊一間木屋,其實所謂木屋,不過是一個大木箱而已,沒有衛生間,沒有廚房,沒客廳睡房,沒自來水;可是連這樣子的房子,我父母也付不起租金。不幸的事接踵而來,爸爸到香港不久,才二十多歲便染上肺結核病,常常咯血。起初他還帶病工作,以微薄的收入養家,後來病勢漸重,失去工作能力;而母親更生了我們三個小孩,一家就靠典當為生。我們的傢俱是撿來的水果箱,一家五口都坐在地上吃飯,飯菜也是擱在地上。母親和我們小孩子睡在地上,家裡只有一張木床,留給病重的父親睡。

媽媽回憶說,我一生下來便沒好日子過,才八、九個月大爸爸就住進醫院。媽媽出外工作,我一個人被關在家裡,午餐時,媽媽匆匆忙忙回家為我清潔,餵奶;她連午飯也沒時間吃,每次看見我害怕飢餓的樣子就心裡難過,以眼淚為飲食。後來有一天,媽媽放工回來,趕上我們家的東頭村木屋區大火,她急瘋了,跑回家中把病重的父親拖出來;然後再回屋裡,抱一個,背一個,拉一個,把我們三個小孩子救出火海。總算一家平安無事,可是我們已無家可歸。

無福的爸爸

後來父親進了靈實肺病療養院,這是一間充滿愛心的基督教醫院,環境優美。父親可以天天到教堂外的草地上欣賞日出,早餐後享受餵食野鳥之樂,午睡後與病人和護士談天,並聆聽風浪細語。這時我們家在香港,媽媽天天不辭勞苦,長途跋涉換幾班車,往調景嶺肺病療養院探望父親。療養院的創辦人是挪威宣教護士司務道,她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開辦護士學校,訓練出不單醫護知識豐富,更是充滿愛心的護士。二十年後,我也是被她訓練和塑造成滿有同情心和愛心的護士。她的身教比言教更有影響力,她對病人體貼入微,使我深受感動。她不怕被肺病病人傳染,像母親一樣守護著他們;她親吻肺病兒童,雙手環抱垂危病人,予以安慰鼓勵。每次她走進病房,總逐一為病人禱告。她也很愛員工,只是要求嚴格,教我們盡心服事病人。很多病人都因為聽了她傳的福音而接受主耶穌基督。

可憐父親是個無福的人,病還沒好,便吵著出院,叫媽媽很擔心他會把病傳給孩子們。我的弟弟就是不幸者,一歲半時因出麻疹併發高燒,得了結核腦膜炎,腦部積水。醫生為他做了一次開腦大手術。當時父親情緒激動,因這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把怨恨都發在母親身上,說如果失去兒子要跟她拼命。弟弟被救活了,但一隻眼失明,智力也不夠靈活,其餘一切很正常;後來他長得頗為健碩,我信耶穌後,他成了家中第二位基督徒。

我雖沒染上結核病,但因為家貧,常到街上撿東西吃,身上長滿爛瘡,有嚴重的皮膚病,面色蠟黃,瘦得不成人形,小肚子脹鼓鼓的,裡面很多寄生蟲。每次去廁所,看見又大又長的蟲從身體裡爬出來,總嚇得大哭大叫。後來得一位善良的基督徒軍醫治療,每天給我吃魚肝油,打補血針,最後總算沒有大礙。

堅強的母親

母親所受的創傷比孩子更甚,她年紀輕輕就要獨力擔起家庭責任。我曾看見她哭倒在地上,那時我太小,不會安慰她,只跟著哭泣。可憐的媽媽因為不認識主耶穌,一切重擔就靠自己承當。當她懷第四胎時,因為生活困難,精神壓力太大,因昏倒從樓梯滾下來,失去了孩子。那時,她還年輕,尚有姿色,朋友就介紹她拍電影和當時裝模特兒。經過一番悉心打扮,果然眼前一亮,加上她甜美的笑容,幹這一行總算打開了一條路。我們的家境獲得改善,大家都得到足夠的營養,也有了一個像樣的家,家裡還雇了女傭。但是,家裡的氣氛沒有改善,父親看見媽媽越來越漂亮,心情就越來越苦悶,終日長嗟短嘆說自己無用,養不起家,並且還常發脾氣,無緣無故地鞭打我這個長女洩忿。媽媽仍然好言勸慰,他總不能釋然。

後來媽媽為了保護我,便把我們送到一個家庭式的托兒所;可那保姆很不老實,把媽媽給我吃的好東西都侵吞了,還虐打我。最後母親只好含淚把我帶在身邊,跟她到片場看她拍戲。當時,有個導演見我長相可愛,像馮寶寶那樣,想提拔我做童星,卻發現我好像啞巴,總不開口說一句半句話,而且表情呆滯,反應遲鈍,註定不能吃演藝圈這行飯。是的,我雖然只有幾歲,無論是心靈和肉體都已飽受創傷,失去了童真的笑容和活潑個性。現在回首,我知道上帝早已揀選了我,祂不要我拍戲,是要我將來安慰世上許許多多痛苦的心靈。

傷痕累累

父親的病情越來越重,在我六歲的一天,他因咯血過多摔死在牆角,我第一次認識到死亡是怎麼回事。一、兩年後,母親改嫁了。她一直希望做家庭主婦,全心照顧孩子。起初日子還算平靜,後來她為後父生了一男一女。我們的家共有九個孩子,後父和前妻共生了四個,加我們三個,再加上媽媽和他生的兩個,一家共有九個孩子,他的擔子也夠重了。

當時社會很歧視改嫁的婦女。後父的兩個大女兒譏諷我是「油瓶女」,用很多難聽的話罵我。她們又常在後父面前搬弄是非,害我無端多次受鞭打。有時,我在做作業,突然會被人從背後扯頭髮,狂打耳光,打得我暈頭轉向,甚至口鼻出血。媽媽見我固執,不肯認後父做爸爸,也曾氣得狠狠給我一個耳光。

我在家中沒有溫暖,放學後總不敢回家,留在學校直到被校工趕;然後就流浪街頭,餓著肚,背著書包,站在麵包店門前垂涎,直到暮色低垂,才拖著疲乏的小腿回家,在樓下徘徊,也不敢上去。有一回鄰居看見我卷縮在樓梯底下,便告訴我的家人,於是又引來一頓毒打。直到現在,我頭上仍有疤痕;但心靈的創傷因後來相信了主耶穌基督而得到醫治。

童年的我,是孤獨的啞巴,由於常常捱打,我在家裡地位極低。後父認為像我這樣資質的人,將來只能當下女,做女工,供我讀書受教育是浪費金錢。我每天聽到的全是這些負面評語,所以很自卑,在人面前永遠不敢開口;在學校裡也沒有朋友,因為我對人際關係也沒信心。每天獨自上學,獨自下課,是老師眼裡的無聲女孩。

大約十二、三歲時的一天,我趁家裡沒人,爬上五樓的窗台上獨坐,很想跳下去了結痛苦的一生。就在準備跳下去的一刻,我抬頭一望,看到黑夜裡有一線亮光,同時彷彿聽到有聲音喊我的名字,說:「不要跳下去!等妳長大後有重要的事要做。」我不知道是甚麼「重要的事」,但就這樣乖乖地放下了自殺念頭。現在我明白,那是上帝的聲音,祂救了我,呼喚我做重要的事,就是作祂的使女,傳揚祂的福音,而不是愚蠢地傷害自己。

發奮求學

走出自殺的陰影後,我奮發讀書,爭取成為學校的模範優異生。我的繪畫和寫作在就讀的小學裡頗有名,還獲獎得到獎學金,這解決了我的學費問題。我從小學讀到碩士,都是靠獎學金度過,這全是天父上帝的恩典。一個如此沒有信心,在家中被譏評為愚笨無用的人,竟能靠獎學金讀完高等教育課程;所以,不要介意別人怎麼批評你、貶抑你,要知道,上帝愛你,祂看重你,祂會領你走過。

我人生的轉機始於十七、八歲,被朋友帶去教會;但真正改變我一生的,是進了基督教靈實療養院護士學校。我的生父曾在那裡住過,我對醫院有特別的感情。後來我在醫院裡曾翻查我父親的病歷記錄,心裡不勝唏噓。

我十九歲在靈實療養院實習時,每天都看到人間慘劇和生離死別。那時在香港患結核病的人很多,但很多病人為了生活不肯就醫。有一天,一個小孩跑來醫院,央求我們趕快到她家裡,原來她媽媽病得奄奄一息,吐了很多血,幾乎窒息,我們馬上把她送醫救治。我問小孩為甚麼不早一點求救呢?她流淚說:「媽媽一定要完成繡花,沒有錢和時間看病;如不把花繡好,今天我們就沒有飯吃。」

另一個病人有四個可愛的小孩,妻子快要生產,但他不能工作。這個做父親的看著孩子吃不飽,穿不暖,自己無能為力,於是服毒自殺,幸而獲救。又有一個年輕人去世,遺下年輕的妻子和三個幼小的孩子,妻子哭得死去活來。這不正是我家的寫照嗎?我真想抱著她痛哭一場,但因為值班,不能感情用事,只好強忍,跑去衛生間裡痛哭。

在我工作的肺病房裡,滿了咯血的病人。看著他們被疾病和窮困煎熬,求生意志日漸消沉,瘦得有如骷髏,幾乎撐不住腦袋──一個又一個令人斷腸的故事,教我心痛難言。多少次聽完他們傷心的故事後,我啞口無言,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只有默默掉淚。多少個晚上,在寂靜中,我無法禱告。雖然在基督教護士學校裡我聽過福音;但因對真理認識不深,我不懂主耶穌給我們的永生盼望,看到的只是無盡的痛苦。我不理解人間的苦難何時終結,不了解人間的盼望何在。

跪求耶穌

有一次,我痛哭倒在主耶穌跟前,說:「主啊,原來世上受苦的人不只我一個,這裡有很多人受苦比我更深。我第一次參加醫院的電影晚會時,看到「耶穌傳」,袮被人釘在十字架上,為我們罪人受死。袮的痛苦比起我當年被後父虐待的痛苦更甚。」主耶穌受苦,是因為愛我們,當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祂已經愛我們了。原來愛大痛苦也大,為何我一直那麼自私,只想到自己?我呼喊著主,多麼希望能去那沒有眼淚、沒有死亡、不再有悲傷、哭號、疼痛的地方。

我本來以為自己已心死,沒有愛,沒有情感;但上帝將愛澆灌我心中,讓我知道我無權利恨那些虐待過我的人。雖然我仍不被他們接納;但我可以愛他們了。上帝教我學會饒恕,以致我饒恕他們,反而自己先得了釋放。

我向上帝認罪,誠心悔過,憑信心接受主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流的寶血,潔淨我的罪。我的眼開了,明白上帝要我服事祂,傳揚祂。我工作的目的首要是討上帝喜悅,遵行祂的旨意,讓主耶穌在我身上看見祂勞苦的功效,就是十字架的大能彰顯在我這卑微的人身上。我知道,上帝不只呼召我做護士照顧身體軟弱的病人,祂也呼召我做宣教士,傳揚福音,安慰創痛的心靈。上帝要藉我叫人身心靈獲益,使祂的名得著榮耀。

感謝上帝,將我從痛苦、愚昧、軟弱和罪中釋放出來,給我生命的喜樂。祂改變我錯誤的人生觀和人生的態度。我不再為不如意的事情沮喪,不再因不知道明天而徬徨,也不在人生的痛苦中卻步嘆息;因為我深知道,慈愛天父掌管我一生,祂必引領保守。

新造的人

上帝使啞巴開口,我不再是從前那個木無表情,滿臉憂愁的「啞巴」了。我在醫院裡做護士,下班後仍回病房,向病人傳福音,為病人開小組查經班,為他們禱告。每逢禮拜天不論當值或休假,總抽時間與基督徒們往附近鄉村派單張傳福音。我們開辦鄉村主日學,課室在大樹下。

我在醫院裡也抱同樣的決心,要叫每一個留院病人都聽聞福音。我切切地為他們禱告,真的看到上帝動工,很多病人願意接受主。雖然有些病人仍硬心不信耶穌;但是,真理的種子已撒在他們心裡。上帝會繼續做奇妙的工作。

現在,我每次聽到人們悲慘的故事,除感同身受,寄予同情外,我會切切地為他們禱告。真如聖經所說: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上帝改變我,賜我力量,我的情緒再不受這些悲劇控制和綑綁。絕望、悲觀、求死的事已過;現在,上帝賜我力量,使我成為別人的安慰和鼓舞,能夠扶持有需要的人。是的,人們需要同哭、同情,但更需要上帝的力量和拯救。

母親兩次婚姻給我留下的全是負面的印象。我對婚姻沒有信心,甚至很害怕;但是上帝是奇妙的,讓我結識到我的丈夫,我們結婚已卅三年,每天近距離地生活,直到現在,我仍然欣賞和尊重我的丈夫。感謝上帝,藉著丈夫幫助我靈命成長。一切全是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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