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的迴聲

王牧野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從牧羊娃到小學生,從農民到士兵,從大學生到研究生,從「回鄉知識青年」到「異鄉插隊落戶」……,我曾經被裹攜在造神運動的紅色風暴中。浪濤翻騰的海洋中顛簸沉浮,如同一隻迷失的羔羊。我體驗過在荒漠中跋涉時的乾渴與絕望,品嚐過在社會上闖蕩時的世態炎涼,更經歷了在沼澤中掙扎時的失足和創傷。再經受了「而立之年」的動蕩和失落、「不惑之年」的迷惘和徬徨之後,我終於在走向「知天命之年」的歲月裡認識了天父。六年多以前,我受洗成為基督徒。美國東部那座美麗的大學城,成了我重生歸主的幸福搖籃、精神生活的美麗故鄉、心靈旅程的甜蜜港灣。人生的改變多麼奇妙!從上帝對我生命的奇妙設計,我聽到童年時代牧歌的迴聲,更感受到祂的奇異恩典。

牧童美夢

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一個黑夜,寒風呼嘯,秋雨連綿,一群逃荒的難民來到一個山坳,進退兩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飢寒交迫,大山擋路,無力前行,索性就在那個山坳中住下來,並給她起了一個和他們的文化以及經歷相吻合的名字:「黑澗」,就是「黑夜到達的山澗」的意思。

當「天空出彩霞,地上開紅花」的時候,我出生在這個山澗。從我記事時起,就忘不了那只有油燈伴隨著的長夜,和只有單調寂寞的白天。那時母親在村裡繅絲,父親在鎮上當勤雜工。奶奶抱著我,東家討口飯,西家要口奶,倒是把我餵的又白又胖。五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和一群小孩子到山上去採野果子。回來的路上,在一場惡作劇中,我從一米多高的石頭堰上跳下去,腦袋狠狠地撞在一個石棱上,頓時鮮血直流,失去了知覺。當我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時,已過了好幾個時辰。我躺在奶奶的懷裡,母親站在身邊輕聲呼喚著我的乳名。後來我才知道,是奶奶急中生智,剪掉了她那梳理了五十多年的髮髻,燒成灰末,塞到我右前額緊靠眼睛的一寸多長傷口中,止住了如注的鮮血,保住了我幼小的性命。

爺爺在一九四九年從東北逃荒回來,不久就去世了。我成了奶奶生活的全部希望。後來人們誇獎她果斷,可她總是說,是天老爺救了我。幾個月後,我傷好了,沒有留下腦震盪的後遺症,但是頭上卻留下了一個永遠伴隨著我,又黑又長的傷疤。秋天到了,奶奶讓我去學點兒「正經事兒」,於是,我成了一個放羊娃。

我的師傅是一個外村人,名叫茂竹,長的高大英俊。他每天一大早就到黑澗趕羊。我們帶上幾個用地瓜麵做的乾煎餅和鹹菜疙瘩,採一根野藤紮腰,折一枝樹枝當鞭杆,趕著羊群上山崗。我曾在電閃雷鳴中和羊群一起躲進山澗,看著被狂風暴雨洗禮的天空和大地,憧憬那位駕馭一切,也救過我性命的「天老爺」。奶奶告訴我,一切都是「天老爺」造的。我特別喜歡他造的羊;可是我就是不明白,為甚麼山羊和綿羊不一樣;在一群羊裡邊,每隻羊的毛和眼睛的顏色又不一樣:有的金黃,有的碧藍,有的烏黑,又有的發棕,或者呈亞麻色……。不論怎麼說,羊兒真漂亮。我還想,為甚麼羊兒千奇百怪,而人都是一樣的黑頭髮、黃皮膚?後來當我登上美國大學的講壇,看見美國學生的頭髮和眼睛五彩繽紛,一方面想起我的羊群,一方面又驚異地發現,原來人和人也是如此千差萬別。

把羊群趕到山上,極目遠眺,茂竹大哥告訴我,東方天邊有大海,大海底下有龍宮,大海邊上就是縣長住的縣城,縣城裡有大樓,大樓裡有電燈電話。其實,茂竹大哥也沒有去過縣城,沒有見過大海。但是,聽他精彩的描述,使我對縣城產生了美好的憧憬。我想有朝一日,我要帶上足夠的乾糧,去城裡逛逛。為此,我要上學,長大了要學會讀書寫字。

那時,家鄉的人們也捲入了大躍進。共產主義的美好理想在激勵著我。如果十年後,中國消滅了三大差別,實現了共產主義,那麼我就不但可以到縣城裡逛一逛,而且可以到北京去見毛主席了。每次從這樣溫馨的夢鄉中醒來,我總是感到生命在身體內的波動。

從「廣闊天地」到「革命熔爐」

然而,此後不久,家鄉就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連清水煮地瓜乾也吃不飽。初中畢業後,我果然到了縣城。那時全縣七十五萬人口,十三個公社,只有一所高中。為了理想,我不得不步行七十五里(約廿五英里)去上學。不論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寒冷的冬天,我每個星期都要在家鄉和學校之間走五十英里,為的是能有維持一個星期的乾糧。當我用雙腳去量那漫長的道路時,我有了更多的夢想。

不久,我終於實現了見到縣長的夢想。那是在一次大規模的揪鬥大會上,見到了被捆綁著的縣長和他的夫人。為了揪出比縣長更大的「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我加入了大串聯的隊伍,去了北京,甚至如夢如幻似的在天安門廣場見到了朝思夢想的「偉大領袖」。那個荒誕的歲月自然為我編織出一些奇異的夢。

牧歌消失了。在中國最大規模的造神運動中,舖天蓋地而來的卻是讚美「大救星」的頌歌和勿庸置疑的「無神論」教育。高中校園中,有人因偷看聖經成為「政治事故」,受到嚴肅追查。我們一方面接受「從來就沒有甚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正統教育,另一方面高唱「他是人民大救星」,緊跟「偉大舵手」駛往共產主義的彼岸。進化論成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堅實基礎;「神」和「牛鬼蛇」並列,而且排在最後,要徹底打倒,完全清除。

高中畢業後,中國所有的大學都關上了校門。「革命導師」為「一窮二白」的農村加上「最廣闊的天地」這一豪華的冠冕,號召我們上山下鄉,到那裡去「大有作為」。我本來就是農村來的,也戴著「回鄉知識青年」的桂冠回到了農村。那時,羊和雞鴨一樣,都被作為資本主義的尾巴割掉了,牧歌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成了甜蜜的安慰和遙遠的回憶。

半年之後,我參加了人民解放軍,走進了革命的大熔爐。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及無神論的教育變得更加系統化。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在這座大熔爐裡,把自己鍛煉成一顆閃閃發光、永不生鏽的螺絲釘,在世界革命的大機器上「有一份熱,發一份光」。因此,我對文學和藝術的愛好被作為「小資產階級的狂熱」在革命熔爐中熔化,我的牧歌也被稱為「無病呻吟」式的傷感,而變成逝水中的浮萍。

奇妙設計

許多往事令我不堪回首,那美好的牧歌也曾經多次淡忘。然而,遙想當年,在無限的感慨之中,卻感到天父對我生命的奇妙設計。

考入高中之前,在鄉下每年如果能夠看上一場電影,就要為那些革命故事激動好幾天。放映前大半天望穿秋水的等待、放映時在人群中飢渴難耐的擁擠,以及放映後腦海中「剪不斷、理還亂」的影像,構成了一個個新的夢想。到了縣城後,學校裡經常放映進行階級教育的電影,還有一些反映城市生活的片子。銀幕上美好的影像和現實中貧窮生活的巨大反差,漸漸使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和絕望。久而久之,我發狠不再看電影,為的是集中精力刻苦學習,盼有朝一日出人頭地。

高中一年級還沒上完,十年動亂開始了。使我經常聯想到牧羊人的老師被趕下了講台。為了擺脫資產階級教育黑線的桎梏,我們「自己解放自己」。青春的欲望想得到電影和藝術的慰藉。然而,和圖書館一樣,電影院因為是傳播「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毒素」的場所,而被貼上了封條。想看電影卻「踏破鐵鞋無覓處」。後來,天老爺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讓我「得來全不費工夫」,一位我最尊敬的語文老師被調到「縣革命委員會批判毒草電影辦公室」(簡稱「毒辦」)參加撰寫批判文章。有一次,他悄悄給我一張電影票,我看到了電影《武訓傳》。

從此,我生命之舟駛進一個全新的河道。我被武訓不屈不撓的精神感動得熱淚直流。他生活在清末,小時候家裡貧窮,沒錢讀書。偷偷到私塾聽課,被老師一陣拳打腳踢。從此他發誓要通過討飯行乞,積攢一些錢來興辦義學,讓所有窮孩子都有書唸。後來,他辛辛苦苦積攢的錢財,被財主家詐騙一空,但他並未灰心氣餒,晚年繼續行乞,任人踼打,當作馬騎。終於成功辦起義學。這個乞丐的獻身精神,和那些令人無限傷感的電影畫面,一方面使我產生了想當教師的願望,另一方面又使電影成了令我心蕩神移,卻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

入伍後的第二年,我因為有高中學歷,又能夠寫寫畫畫,被挑選為某野戰軍的電影放映員。可是那時,我們能夠放映和觀看的電影,除了八部「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就只有幾個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片子。有人概括為「朝鮮的哭哭鬧鬧,羅馬尼亞的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的莫名其妙」,加上中國的新聞簡報。這些電影和這段經歷,使我對電影語言產生了初步了解。漫長的軍旅生涯結束後不久,我又回到家鄉從事農業勞動。中國改革開放後不久,我終於實現了上大學的願望,雖然已經是高中畢業後的第十個年頭,但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後來我考上電影藝術研究生,畢業後,一面在大學教書、作研究,一面在電視台從事影視製作。

試想,一個窮苦的牧童,小時候沒有機會看電影,後來可以看電影時,又因藝術與現實的強烈反差,而痛恨電影,然因一部電影,又改變了思想,最後還成為電影放映員和電影專業研究生,並進而成為專業影視工作者。在我編導的一部大型電視專題片中,我要介紹電影和文化文明,以及其他姊妹藝術的關係。在我當時對基督教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竟然選用了一組介紹耶穌生平的畫面。信主耶穌後,回想牧歌從跌宕起伏到時隱時現,再從銷聲匿跡到悠揚嘹亮,我真是感謝上帝奇妙設計和精美安排。

生命改變

當然,事業的確立,並不是天父對我生命設計的全部。九零年代初期,我來到美國東部一所大學攻讀藝術學的博士學位。我的專業要求我對西方文明和藝術有系統的了解。在長長的參考書目中,聖經列在首位。因為對西方藝術的研究離不開聖經和基督教的巨大影響。西方藝術史上的許多名作,都取材於聖經故事。坦白的講,當時看聖經只是為了得到一些素材,為了寫好論文,在我心裡仍然對聖經中的創造論持懷疑態度。

不久,一位美國傳道人經常來輔導我讀聖經。對於這位基督徒的免費輔導,我感到慶幸;但是對於他的禱告,我卻打不開心扉。久而久之,我心靈中無神論和進化論的堤壩被聖靈沖垮。那淡漠的牧歌在我的心裡重新響起。我曾作為牧童的經歷,使我對聖經中描述的「最偉大的牧者」的形象有著特別的感觸。想起我曾經像一頭沒有牧者的羊,在人海中沉浮,在彎曲的道路上艱難跋涉,在心靈的沙漠中尋找精神綠洲,我漸漸被耶穌基督的愛所溶化。在約翰福音第十章中,我讀到他把自己比作好牧人── 好牧人來了,「是要叫羊得生命,並且得的更豐盛。」「好牧人為羊捨命」。他認識他的羊,他的羊也認識他。「我另外有羊,不是這圈裡的。我必須領他們來,他們也要聽我的聲音,並且要合成一群,歸一個牧人了。」在參加了許多查經班的活動後,聖靈終於引導我離開了漂泊多年的荒漠,歸向了最偉大的牧者。「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從此,我的牧歌,伴隨著我生命的改變,開始了新的樂章。

藝術作品中的牧羊人和田園詩畫,成了我博士論文的主題。拿到博士學位後,我開始全職事奉上帝,通過寫作、電視片製作傳揚主的福音,幫助更多仍然在迷失中的羊尋找耶穌基督這位最偉大的牧者。我的牧歌從此變得更加深情,更加悠揚。在那牧歌的迴聲中,我讚美上帝的奇異恩典:「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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