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光芒

劉同蘇

那時生活一片暗淡,整個人好像浸淫在灰濛濛的色調中。教會與神學院裡的陰暗面似乎遮蓋了上帝的光芒。初信時振翅欲飛的那股勁兒已不知去向了。心靈在信心低潮中掙扎著,浮沉著。失望、沮喪、懷疑和悔恨的泡沫叫我窒息。是上帝丟棄了我,抑或是我準備離開上帝?

上帝並沒有丟棄我,一位老人悄悄地進入了我的生命,展現在我眼前的圖畫從而為之一亮。

是那個落葉蕭蕭的季節,一位老人請我到他家裡教授中文。老人姓賓克海姆,五十多年前畢業於我現在就讀的耶魯神學院。畢業後,先去中國,後往歐洲,在外傳教共四十餘年。至七十年代返回美國。

賓克海姆先生那年八十二歲,風燭殘年,百病纏身,還有些複雜離奇,連醫生也斷不出來的疾病。十年前,他因脊椎骨病變,而下肢癱瘓──他的幾塊脊椎骨,因壞死而被擠壓,粘在一起。除了一個禮拜一次,我在中文課後扶他下樓散步,他只能閉鎖在他的房間中,獨坐在輪椅上。賓克海姆先生幾年前曾中過一次風,「風」過後,他失去了語言能力。雖然經幾年的治療與康復鍛練,我剛見到他時,他說話仍有某種障礙。七、八年前,賓克海姆先生駕車時,忽然失去知覺,被送醫院後,醫生檢查多次,才發覺他不能食用麥類食品,吃後會引起神經方面的異變,輕者導致休克,重者危及生命。

桔槁、瘦弱、衰老、多病、生命燈油已經乾涸,這是我初見賓克海姆先生時所得的印象。我常想,如果我的靈魂被鎖在這樣一個枯槁、荏弱、衰殘的病軀裡,我的心靈將怎樣的痛苦和無奈啊!恐怕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有放棄,絕望。若是不能走路,為甚麼要給我腿呢?若不能言語,為甚麼給我嘴巴?若是美味的佳餚對我將變成毒藥,那為何要保留我的性命?眼睛看得見蹦跳的腳,耳朵聽得見滔滔的雄辯聲,鼻孔嗅得著撲鼻而來的香氣,自己卻不能行,不能說,不敢吃,唉!我將要發出怎樣歹毒的怨恨!一切通向生活樂趣的路都被堵死了,這些器官卻仍存留;一切人間美味仍在外面招手,自己卻不能享受,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啊!我怎能活下去呢?

然而,這只是我的反應,賓克海姆先生並不是我。當我接觸到他被困鎖在這殘軀的心靈時,我最大的感受竟是生命──在這死氣沉沉的軀體內,我發現跳躍著一個生機勃勃的靈魂!賓克海姆先生喜歡笑,他的笑聲爽朗而富感染力。喜樂自他的心靈滿溢流出,滋潤他人。單聽他的笑聲,誰又想到,他已經與許多人生的享樂絕了綠呢?

甚麼是生機的表現?就是學習與成長。一個尚在學習的生命,絕不是一個衰老的生命。賓克海姆先生學習的欲望極為強烈,年過八十,而且有語言障礙,他竟還想學習一門被西方人認為最難的外國語。每次我去授課,賓克海姆先生總向我詢問許多外面的事情。其實,對於他那寬闊的胸懷,「外面」何嘗又不是「裡面」呢?我們討論中國的宗教政策、政治形勢、某些國際性的基督教運動、神學院裡關於同性戀的衝突、歐洲歷史、亞洲文化、美洲的政治、非洲的傳教...天南地北,若非生命力旺盛,又焉能有此耐性和體力騁馳於這遼闊的空間呢?

生機也寓於生趣。如果沒有樂趣,活著有何意義?課後,賓克海姆先生常與我在廚房裡淺酌一瓶淡淡的蘋果汁,吃幾塊素淨的米花餅。這時,如果你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品嘗米花餅的樣子,你一定會知道,他在享受著生命。一個沒有生氣的人,絕無可能興致勃勃去做一件平淡無味的事。

在新英格蘭漫長而多雪的冬季過後,賓克海姆先生和我同到積雪的院子裡做一年第一次的戶外漫步。幾味株類似水仙的黃花在陽光下搖曳,那是早春率先綻放的花朵。當我們經過這些花朵,賓克海姆先生便低頭向它們問好,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低聲細語。而「老朋友們」,也沿路向我們報告春的消息。回到公寓門口時,賓克海姆先生忽然對我說:「我們應當和他們說聲『再見』。」我不覺一怔,繼而悟到,原來是「他們」──那些在春風中搖曳著的好朋友。試問在健康的人中,能有幾人像他,這麼享受美麗的大自然?

甚麼樣的人能夠在人生最黑暗的一段路上,射出生命的光輝?甚麼樣的人,能夠在這般痛苦的境遇裡,享受生之趣?甚麼樣的人能夠在生活困難滾滾如浪濤的衝擊下,保持心境寧靜?甚麼人能以衰殘老病之軀發出青春的生機?就是相信上帝、跟隨耶穌基督的人。

一天下午,凝視著窗前院內披著夕陽的草木,賓克海姆先生對我說:「我不喜歡別人的憐憫,因為我並不需要憐憫。上帝看顧我,我很幸福。得病以前,我是一個自負的人。因為自負,我無法與最親密的人保持關係。病後,上帝開我的眼睛,讓我從不同的角度看人看事,對許多事情豁然開朗。我明白許多從前不明白的道理。我感謝上帝,領我來到這新境界,讓我享受許多以前忽略的事物。我漸漸變得謙恭起來,與人的關係獲得改善。現在我比從前幸福多了。」

上帝常與我們同在,然而,只有信心的生命,才能體會上帝的同在。上帝常有恩典,可是,只有感恩的靈魂才覺察全是恩典。人生美好之處長在,只是,一個人若自己沒有美好的生命,便不能領略人生的美好。

賓克海姆先生因健康不佳,很少參加教會星期日的禮拜(他的健康條件,只允許他在天氣良好情況下於戶外逗留很短時間)。但是,他從未停止對上帝的敬拜和交通。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自然地與上帝交通──上帝就在他的生命中。他與上帝的關係是他生命中最主要的內容。他常與上帝會面。他說:「上帝並不要高堂大殿。祂要住在我們心中。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真正接受上帝,祂就與我們同在。上帝最珍貴我們的靈魂。人最重要的,是用心靈和誠實敬拜祂」。賓克海姆先生因為從生命之泉不斷汲取活水,所以他的生命充滿活力和喜樂,生意央然。

一年過去,賓克海姆先生要移居另外一城。我所教授的中文課也就此結束。實際上,一年來,我沒有教會賓克海姆先生多少東西。反倒是他教會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如何生活,如何從上帝那裡領受生命。更確切地說,耶穌基督藉這位老人,觸摸了我的生命。上帝的火焰從這老人燃燒著的生命,點燃了我黑暗的生命。上帝的話,對我不再僅是知識,乃是生命。耶穌基督不再是遠古歷史上曾經劃過塵世夜空中的一顆流星,我在賓克海姆先生燃燒著的火焰中看到了祂;教會再不是一個組織,而是像賓克海姆先生這樣的生命在靈裡匯合。

一年過去,又是一個蕭蕭葉落的季節,可是這回,我不只看見了落葉飄零,我也看到了果實豐盈;我的心再也不在秋色肅殺中悲嘆,我覺著了秋色的輝煌。我已經改變了,我的生命改變。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的看法要過去,都變成新的了。

(後記:賓克海姆先生於一九九五年九月離開世界。在他的追思禮拜上,一位朋友告訴我,賓克海姆先生在去世前幾個禮拜,曾給他電話,說他要到天父那裡。那朋友問:「你怎會知道?」他回答說:「因為我感覺到好像兒時聖誕前夕一般的喜樂與期待。」他的期待與欣喜來自他的信心。因信,他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他在遺囑上吩咐家人將他的遺體捐獻給醫院。本文為記念賓克海姆先生逝世週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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