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與樹

田舍

公路上,汽車往來不絕。一株站在路旁的樹說:

「唷,悶死我了。終日站在這裡,哪裡都去不成。看著腳下的車輛川流不息,呼嘯疾馳,吵得震耳欲聾,還揚起滾滾塵沙,把廢氣噴得我灰頭土臉。教我渾身上下,全蒙上一層沙土,灰濛濛,髒兮兮,難看死了!唉,雲在天上飄,鷹在空中飛,松鼠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多麼逍遙自在。獨有我,被釘死在路旁,日曬雨淋,夏天受熱,冬日受寒。」

路燈說:「朋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哩。你不看我?你至少可以生長呼吸,伸張胳臂,開枝散葉,隨著四季更換新的衣裳。你的花粉、種子、葉子,可以乘風飛揚,到遙遠的土壤上,或為你生長苗裔,或留下印痕。可是我呢?孑然一身,孤寡冷清,形單影隻,不長一片葉子,不能伸出一根枝子,比你站得更貼近公路。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甚麼大不了,人人都有比上不足,比下餘的地方。沒有一個人可以萬事盡都如意。若人人都只看自己的不足,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快樂了。」

樹總覺得自己不比尋常,它是那特別的一個,有足夠的理由不樂,它說:「我不同你。你沒有生命。你是一盞路燈,當然不能奢求甚麼。但我是一棵樹,一棵有生命、蔥綠秀美的樹。應該被栽在空氣清新、環境幽美、水源充足的花園裡、溪河畔,或高山上、山谷裡,吸啜天上的雨露,渴飲地下的甘泉,絕世出塵。像現在這種佇立路旁,躬身迎送,低三下四的工作,哪裡是我幹的?我被錯栽了地方,大材小用,委曲求全。真個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路燈見它無限委屈的樣子,不禁失笑,說:「我們站在這裡是服務人群,工作很有意義哩!」

樹不屑的說:「難道只有站在路邊,方算服務?恕我不敢苟同。我在青山上、溪河畔,一樣可以服務人群。」

這時天色漸晚,路燈放亮,汽車在光明的公路上平安奔馳,路燈看了很高興的說:「能在黑暗裡給人亮光,為人們照明路途,真是一件最有意義不過的事。你站在塵土飛揚的公路旁(就是在最需要你、最惡劣的環境裡),美化環境,調節氣候,真的是一件最不可少,又極有意義的事。反過來說,在園子裡、山頂上、溪河邊,那裡滿園滿山滿眼都是樹、樹、樹……,多你一棵不多,短你一棵不缺,可有可無,你的存在價值就相應減少。總之,凡事有利有弊,榮譽等於責任;負重,就必須忍辱;忍辱,才可以負重;沒有好處統統都歸一個人這一回事。樂天知命,就能快樂。」

樹唉聲嘆氣說:「我不像你,你追求的是生存的意義,貢獻自己,服務人群;我沒有野心,我只是一棵平凡的樹,不想建立甚麼豐功偉蹟,沽名釣譽。我只求生活舒適,一切如願,環境理想順利。我們的價值觀不同。我在這裡不能快樂,把你栽在我所嚮往的地方,你也不能快樂。你不能要求我像你,像我不能要求你像我。」

路燈沉思了一會,點頭說:「你說得對,把我安置在一個大放光明、不需要燈火的地方,我會覺得沒有意義,沒有必要,因為世界上還有太多的需要了。何必錦上添花呢,當更多的人等著雪中送炭?我對生命的要求和你不一樣。可是你知道嗎?你的問題是你不能改變目前的崗位。你不樂只是白不樂,於事無補。」

樹苦著臉說:「只是我不能勉強自己快樂。看,我又掉了幾片葉子。」

路燈有點不解,說:「為甚麼不數算你有的葉子呢?看,你枝葉茂密,又長出許多新葉來。」

樹說:「總之我不快樂。你不是樹,不能了解我。」

路電說:「樂天知命,知命樂天。明白上帝的旨意,順服上帝的安排,就是在路邊也能快樂。」

樹說:「你的上帝不是萬能嗎?不是聽禱告嗎?你能求祂為我改變環境嗎?」

路燈說:「願上帝幫助你改變環境,美化公路,使空氣清新。又願你接受不能改變的,站在公路旁快樂貢獻自己。」

樹說:「你是叫我在這惡劣的環境裡還付出自己,為人服務嗎?不,我已受夠了,夠不幸了,我是個受害者,還要我顧念他人嗎?生命對我不太苛求了嗎?」

路燈說:「施比受更為有福。樂施,看到別人快樂,你也快樂。」

樹說:「我不信有這樣的道理。從來都只是獲得才有快樂。你看人們一生都在追求快樂,因此也一直追求獲得,甚麼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金銀滿屋,兒孫滿堂,升官發財,心想事成,從心所欲,福如東海,長命百歲……沒有一件喜慶不是從獲得、從擁有而來。可從來沒聽過付出能令人快樂。」

路燈說:「主耶穌卻早已說得明白。」

樹說:「我不相信。你別來煩我。我已煩死了!我只願環境改變……。」

路燈說:「真不明白你,通的路不走,不通的路偏要走,這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嗎?你這樣不是註定不樂嗎?」

樹搶白說:「誰請你分析來著?我只想吐吐苦水,你聆聽便是,請勿多言。噯,我的命好苦啊……。」

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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