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受難曲

許路加

媽媽生長於江西農村,當時社會重男輕女,尤其在農村,生了女嬰就丟棄。一九○二年媽出生後,被家人拋棄在福音堂門口,由英國女傳教士柏志操收養了。當時婦女都纏小腳,可我媽在教會長大,沒有纏足。從小跟著女宣教士,除學聖經,還學鋼琴、女紅和許多東西。她的聲音很好,唱的詩歌和讀的聖經都背得出來;有「活聖經」雅號。後來嫁給作牧師的爸爸。有時候他預備講章,會請媽提醒他那段經文在哪章哪節,媽不用翻查就能準確的告訴爸爸。她也會英文,我有一點英文基礎,也是受她影響。

我有七個兄弟,兩個妹妹。爸是牧師,媽是師母,忙得不可開交,沒太多時間跟我說話,所以三歲還不會說話,他們都擔心我是啞巴。怎料三歲以後,我就很會講了。

第二次生命

三歲那年,有一天我不小心掉進湖裡。當時颳著北風,我被吹到湖中心。媽立即跳進湖裡,水深到下頷,不能再走,只能把手伸長救我;可我離她的手還有一呎多!媽向上帝禱告說:「上帝呀!這孩子是祢賜我的,求祢救他,給他第二次生命。」很奇怪,之後竟吹起南風,把我吹到她的手心。媽把我抱到岸上,跪下禱告說:「上帝呀!祢再次給他生命,我們將來要把他奉獻給祢。」

這事常在家裡禱告會提起,哥問媽:「為甚麼妳禱告,颳北風就變了吹南風?為甚麼上帝聽妳的禱告救了弟弟?」媽即要我們背耶利米書十章10節:「惟耶和華是真神,是活神,是永遠的王。」我從小就知道上帝是又真又活的,宇宙萬物是祂創造的。我們的上帝能叫死人復活,叫水變成酒,領人過紅海、出埃及。多困難的事情,上帝都能辦到。

Do 在哪裡?

四歲開始跟媽學彈鋼琴,五歲已把一首兒童詩歌練得很好,爸讓我在教會的才藝晚會表演。牧師家很窮,我排行第三,從小就穿三手的舊衣服。我把二哥的衣服都穿破了,便跟媽說:「衣服破舊怎上台表演?」媽就給我穿上大哥的長袍,沒那麼舊,卻很長;但她說:「很快就會長高,不用改了!」

那天上台,一不小心踏著長袍,整個人滾下來。大家哈哈大笑,我驚慌地坐下。要彈的一首本是C大調,一氣之下就變成F大調,彈不下去。大家又笑起來,我更驚嚇!可幸從小就知道倚靠上帝,於是大叫:「不許笑,我要禱告!」跪在鋼琴前說:「耶穌基督,祢是愛小孩的;現在小孩不知道do在哪裡,請告訴我。」這是我第一次禱告。之後記起媽說:坐下肚臍對著鋼琴鑰匙洞上面的便是do。坐下再彈就彈對了,後來媽告訴我:「你禱告倚靠上帝,就知道do在哪裡;你不禱告,連do在哪裡也不知道。認識上帝是智慧的開端。」我卻很驕傲,推說是大家笑,我才出錯的。

自私的本性

牧師常說我們是罪人,生來就有罪;但我不承認。我們家窮,只有禮拜天中午才「改善生活」,有一大碗蘿蔔煮豬頭骨放在餐桌中間。爸帶我們謝飯,大家閉著眼睛時,我就偷看哪塊豬頭骨的肉多些,待爸一說「阿們」,就趕緊把它夾走。人都是天生自私的,不用別人教,我便是個自私的孩子!

父母期望我長大成為牧師,我硬是不肯;因牧師很窮,生活很苦,一天到晚都在忙,甚麼都要做。那時候牧師都住在教會,夜半也有人來找。一個深夜,會友拍門大叫,我問他找牧師幹嘛?他說:「不得了,我太太要生孩子了!」我生氣地說:「你太太生孩子就去找醫生,找牧師幹嘛?」爸聽見就阻止我說話。原來這會友的太太要生產了,沒有交通工具,教會卻有部用來推木頭的大木板車。爸馬上把大木板車推過來,叫我也去幫忙推車,我更生氣!我們把他妻子送到醫院,生了個男孩。爸為嬰孩祝福,大家都很高興!但我就是不願意當牧師,我喜歡音樂。

奇妙學鋼琴

我向上帝禱告;很想學音樂,但家裡沒錢。初中時,有個很富有的同學,他爸爸讓他學鋼琴,他不喜歡,每次老師都罵他笨。他叫我陪著去,讓老師不好意思罵他。我很留心聽老師講解,他卻不願聽,也不練琴,叫我練,我就練起來了。再上課時,老師罵他為甚麼還不會?他指著我說:「我不會,他會。」我彈給老師聽,老師很高興,對我說:「以後你上課,他聽。」就這樣,他出錢,我上課,足足兩年。有一次,同學的爸爸叫他表演,才發現真相,以後就不再付錢了。老師很愛我,免費再教我兩年。上帝奇妙地安排我學了四年,打下鞏固的基礎。高中時,我跟南昌醫院美國醫療宣教士的太太學彈琴,邊事奉邊學習。

兩度為名利跌倒

解放後,我要考大學,父母希望我讀神學當牧師,但我愛音樂。朋友告訴我延安著名的魯迅文藝學院已搬到瀋陽,其中有大批俄國教授。十月革命以後,很多著名的白俄音樂家逃亡到中國東北,而我很崇拜柴可夫斯基,於是跑到瀋陽投考。那學院很不容易考進去,政治背景的要求也很嚴格。填表要填報家庭背景,我不懂怎樣填,見同學填「自由職業」──他父親當律師。心想,我爸當牧師,可以傳福音,也可以不傳,就填上「自由職業」。他們知道我爸是牧師後,說牧師是美帝走狗,要我改填「壞人」。我知爸不是壞人,但很想考進去,不填不能考。反正爸不會知道,就填了「壞人」。這是我第一次為名利跌倒!一九五一年考進魯藝,要戴軍帽,穿軍衣,軍官鳴笛叫「開動」才能吃飯。我第一次吃不下去,因出生以來每次吃飯必先禱告,可當時不敢禱告,怕人家知我是基督徒。我沒吃飯,餓得要命!吃第二頓飯前,撒但來了,說我蠢,叫我睜開眼禱告;於是每次吃飯前都這樣禱告,隨便說:「感謝主,賜我飯吃。阿們!」用最快的速度默禱,怕同學看見,更不敢在人面前承認上帝。人墮落是一步步的!

一九五三至五四年間,甄選中國青年藝術家代表團,這是第一個代表團出國演出,去蘇聯、波蘭、捷克、匈牙利、東德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當時在瀋陽選拔全國的鋼琴家、歌唱家、各類藝術家代表。他們選我去獨奏,又為獨唱伴奏;我驕傲極了,立刻寫信告訴認識的人。

怎料,出國前一星期,團長說我爸是壞人,不准我出國,除非跟爸脫離關係,批判基督教是「精神鴉片」。我知爸是慈父,不是壞人,更不是特務,怎可跟他脫離關係?這時,撒但又來了,說我已告訴所有人要出國,只因是牧師的兒子不能去,多丟臉!還是寫信跟爸脫離關係吧!於是,馬上寫信給爸說:「你永遠是我的好父親,我永遠愛你;可我要出國,因著你就不能出去。讓我們暫時脫離關係,待我回來再恢復吧!」又寫信給領導,說已跟爸脫離關係,並將政府批判基督教的材料照抄交上去。

第二天,他們把信貼成大字報,寫著:「請看牧師兒子批判基督教」。最後,他們以健康理由拒絕我作代表出國。我真是難過極了!這次,上帝讓我認識自己真是個罪人,出賣了自己的父親,又出賣了耶穌基督;於是跪在床前禱告:「上帝呀,求祢饒恕我這個罪人。當日猶大賣祢是為了金錢,現在許路加賣祢是為了名利。聖經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到祢這裡來,祢使他們得安息。上帝啊!我現在的重擔那麼重,求祢饒恕我。」隨即輕省多了。自此,我吃飯前都閉著眼禱告。

慘無人道之逼迫

我在魯藝有幸師承著名俄國音樂大師拉嚇瑪尼諾夫的第一代弟子亞巴塞,真是上帝的恩典!一九五六年在魯藝研究生畢業後,我留校當鋼琴系老師。後來魯藝的音樂系獨立成東北音專,即瀋陽音樂學院,我在其中教了近四十年。

文化大革命期間,九成以上的知識份子都被批判鬥爭,有些被關進「牛棚」。所謂「樹大招風」,那些有影響力又不聽話的文化人被視為毒害青年、與黨爭奪青年之輩。文革前,教會尚未關門,我教巴哈就講他的生平,提到他在教會服事,曾帶學生去教會聽教會的音樂;教學生彈貝多芬的奏鳴曲,其中有一大段是讚美,我覺得是創世的開始,於是給學生看聖經的創世記。這樣就觸犯了禁忌,被指控跟黨搞對立,動搖無產階級專政;要「打倒許路加」。我和妻子非常擔心害怕,當時,我們買了一台半導體無線電,每晚躲在被子裡收聽「良友電台」,聽到「你們被交的時候,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甚麼,上帝會在你們心裡教你說甚麼。殺身體的不能殺靈魂。」等聖經話語。知道上帝與我同在,也就不怕了。

他們說我是罪人,我說:「我是罪人,耶穌基督來就是要救罪人。」他們很生氣,說我思想反動,把我毒打。又要我向毛主席畫像磕頭,我說:「不拜,聖經說不可拜偶像。」他們又打我,再問,還是說不拜。他們知道耶穌是被釘十架流血死的,要我嘗嘗被釘的滋味,便把掛著毛像的釘子拔出,將我按在地上,拿起紅磚頭把釘子往我鼻孔插。我禱告說:「上帝啊!救我!」便昏過去了。醒來時,嘴上有根釘子,大力把它拔出來,一痛又昏過去。再醒來就跌跌爬爬地回到家裡,妻子見我渾身是血,被嚇昏了!釘子將牙齦穿了一個洞,極度疼痛,一定要把牙齒拔出來才行。我去找當牙醫的朋友,可他被下放勞改去了。兩位赤腳醫生(本是清潔女工)見狀,把我如犯人般綁在椅上。她們不懂用麻醉藥,也不懂怎樣拔牙,索性用鉗子把兩顆牙齒都拔出來,給我一塊棉花,就叫我回家。後來四人幫倒台,學校讓我去看牙醫,朋友勞改回來替我複診,發覺兩顆牙齒拔得乾乾淨淨。這真是上帝的工作!朋友因此信了主,非常虔誠。

嘴上十字架

後來,我也被關進「牛棚」,經常挨打,打到一個地步,要是一天他們不打我,我就不敢睡;因不知他們還會怎樣打。打完後,知道已打了,反可安然睡覺。早上起來唱聖詩,主與我同在,心裡很平安。他們聽見我唱詩,就用膠布把我的嘴封成十字。只是封得住我的口,封不住我愛主的心!困難時,我就唱詩、禱告、看聖經。每天兩頓飯,窩窩頭又凍又硬,我沒門牙不能吃;但聖經說身體是聖靈的殿,不可餓壞,就把窩窩頭敲碎,放進口裡慢慢溶掉吞下去。每次吃飯,他們使勁扯掉我嘴上的膠布,後來連皮也被撕下來了。一天,我在玻璃窗上無意看到嘴上的十字印,喜極大叫:「主啊!祢的十字架現在送到我嘴上來了。」一邊唱詩,一邊流淚感謝上帝。

一天,他們要我改名「許革」,我說要嘛就改成「許反革」。他們大怒,打了我一頓,又除掉我的衣服,一個彈琵琶學生的長指甲掐我背上的皮,掐成一個個血泡。他們說,若我不信耶穌,改信共產黨,就不再掐。我痛得受不了,正想求饒,忽想起「我是基督精兵」這首詩就堅強起來。感謝上帝認我作祂的兵,在我面前是撒但的兵,兩軍對壘,我決不作敗兵!背上給掐了二、三十個血泡後,就不再感到痛了,因神經全給掐麻了。回家後,冬天不能穿衣服,又冷又痛,感謝上帝保守我沒生病。晚上不能躺下睡,妻就把椅子反過來,鋪上棉被,給我伏在下面睡。

夾手酷刑

之後,他們接著把筷子夾在我的手指間,一個翻過來,一個翻過去的夾上夾下,狠命鎚下來,又抬起紅磚頭拍打下去。指頭給砸扁了,血肉模糊,隨即腫起來。不敢想像手指斷了,將來可做甚麼,不知他們會再用甚麼刑罰對付我。當時,我聽見他們要將我手指打斷,我很軟弱,想割脈自盡!當我有這念頭時,上帝就派天使在我耳邊說:「身體是上帝的殿,不可毀壞!」從早上八點到十二點,我一直想著自殺,這聲音時大時小,不停在響,非常清晰!終於我跪下禱告,為自己得罪上帝認罪,那聲音就沒了。我接著禱告說:「上帝呀,求祢派那保護但以理不被獅子吃掉的天使保護我的手,不被他們打斷。」

他們見我雙手已廢,就打發我回家,警告我不許告訴別人,否則殺我全家。回到家,妻看見我就昏過去了。她曾說:「我寧願替你受刑,也不願看見你被打完回來這個樣子!」她用乾淨的棉褲替我包起來,沒上藥,也沒膠布。幾天晚上,我根本不能睡,走來走去,手不知放在甚麼地方好,靠禱告、唱詩渡過漫漫長夜。

兩天後,妻問我是否還繼續會痛?我說:「沒有。」她說:「可能是上帝保守了你的骨頭,沒打斷。」我相信上帝保守我!只要有信,山都可以挪開!當天,血透過厚厚的棉布滲出來,我很想打開看看,但布黏在手上。一個半禮拜後,感到皮癢,妻說快好了。過了兩個禮拜,慢慢把布打開,血不黏了,手已長出新皮嫩肉!

復原後,手很難活動,不能拿東西,也不能做甚麼,我被安排在學校辦的農場受改造。那農場在山上,沒有水,要我趕一輛公牛拉的水車,從山下把水運到山上,驚險萬分!手不能拿鞭子,好幾次公牛追母牛,水車就翻倒在溝裡,我從車上跳下來。感謝上帝一直保守我!拉了三四個月就調我回校。

忍痛暗練琴

妻鼓勵我再彈琴,我因太痛,想放棄;但在她勸勉下,藉著禱告開始再練琴。當時四人幫還沒下台,家裡的鋼琴被封起來,妻輕輕用水把封條弄一弄,就脫開了。她想辦法讓外面聽不到琴聲,我就偷偷的練。初時,只要按一按琴鍵,彈幾個音,已全身發麻,不能練下去!妻一直鼓勵我說:「上帝保守你手的骨頭不斷,這是為了甚麼?」於是我像初學琴的學生在琴鍵上敲,咬緊牙關練上五分鐘,就痛得渾身冒汗,妻為我搧涼。每次禱告倚靠上帝,祂就加我力量,再彈起琴來。這樣子練了差不多半年,就比較好些。

文革後期,我們被下放到農村當農民。那天,所有東西都裝上了車,等他們到銀行取我和妻在瀋陽音樂學院任教卅年所得的遣散費。銀行問他們:「這兩個人是不是地主?」他們說不是。「是不是定為反革命派?」他們說沒有。「有沒有夠格(足夠叫他們滾蛋的格)?」他們又說沒有。銀行說:「那麼,我們不能給錢。」就這樣,我和妻沒當成農民,仍留在學院。

不到一年,我們被遣送到瀋陽附近一個鋼鐵城市本溪的歌舞團去搬佈景、掃地、洗廁所、擦燈泡...。那是遼寧生活最窮苦、空氣最污染的城市,從來看不見太陽,天天煙霧瀰漫!待了兩年半,又把我們調回瀋陽。

上帝恩典數不盡

兩年後,我們在上帝恩典的帶領下去了北京!我妻程浩是歌劇系教授,那年,她有個學生參加全國聲樂比賽,拿了第二獎的第二名,主持北京音樂學院的張權教授鑑於聲樂教授不足,邀請她去北京任教;我們想根本不可能,因為當時進北京必須是四十歲以下的科學家,或在學術有貢獻的人,經公安局同意才可去,很不容易!一九八四年真要調我們去時,簡直哄動全文藝界!本來要我妻去教歌劇,沒想到還帶來一個我,在中國音樂學院教鋼琴。

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菲律賓三一神學院和UST天主教大學聯合請我去作客座教授。當時,出國要到人事處辦證明書,證明我沒參加天安門事件,須三家擔保,拿到證明書再去公安局辦出境證。我憑著信心申請,拿到簽證後買飛機票,但沒有出境證。七月某天我到了飛機場,憑著禱告,上帝安排一個人親自送我上飛機,對空中小姐說:「這是我孩子的老師,請好好照顧他。」我坐的是普通機艙,可一直享受頭等艙的食物。兩小時後抵達菲律賓。

第二年,妻來到菲律賓,又是上帝的恩典!因我在菲作見證,有特務通知當局,扣留了妻的證件;但七天後,上帝開路,她就來了。可惜,一年後她患上大腸癌,醫生斷定只有三個月生命。我們不斷祈禱,上帝讓她多活了二十個月才安息。那是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四日。之後我在菲工作六年,賺錢清還她的一切醫療、手術費用。

一九九六年遠東廣播公司創立五十週年,舉辦慶祝會,邀請我從菲律賓到加拿大作見證,之後又應美國八個城市的邀請去作見證。我再回菲律賓後,發覺受到很大逼害,第二天就乘飛機返回加拿大。這幾年,我在溫哥華教鋼琴,作見證。從小母親就把我奉獻做牧師;但我一直躲了六、七十年,現在七十四歲了,不少教會請我去見證分享,我都樂意去。感謝上帝這樣使用我,為我譜寫這麼奇妙的生命樂章!

(余黃國凱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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